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抗日战争很艰难的?

芦芽箭

我大哥今年 95,我 72,我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

我的父亲是刘贵福,他是八路军黄崖洞兵工厂的老军工,“无名式马步枪”和“八一式马步枪”的设计者之一。

小时候,家里老有父母的战友来串门,他们聊起当年的事,都像是闲谈和聊家常。比如我妈胳膊上的那块烙印,那是在日本人的战俘营里过堂时,被烧红的烙铁烫的。反“扫荡”时,我爸曾因为日军的细菌战得疟疾,当年叫“打摆子”,差点没熬过去。他的战友,还有军工部的政委孙开楚,被日军抓住之后宁死不屈被放进了蒸笼,活活蒸死。还有一些被我哥称作叔叔伯伯的人,为了保护黄崖洞里的机器和他们这些小八路牺牲了,没能看到胜利。

这些事都是我从他们嘴里听来的。但直到我年纪越来越大,懂的事越来越多,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些“闲谈”的重量。

全家福

父亲是技术工人出身,因为受不了压迫,1937 年跑去了延安。1938 年,毛主席提出要“一年内增加步枪一万支”的号召”,“主要方法自己制造”,他当时被任命茶坊兵工厂的枪炮科科长。造什么样的枪?政委曹广化带他们一起研读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经过反复讨论,受到启发,大家觉得,要造一种适合敌后游击战的枪,不能太长,不然不方便在山区机动;不能太重,不然战士急行军受不了;还有折叠安三角刺刀,随时准备白刃战。最后定下来要结合步枪的威力和马枪的轻便,造一种“马步枪”。

我爸说,造枪不是最难的事,造出能用来造枪的专用工具,才是真难。

当时,茶坊兵工厂的动力靠一部 5 马力的柴油机带动两部车床,一台立铣、一台钻床,还得靠人摇大轮子才转得动。一共才 70 多人,大部分零件全靠手工打磨。

当时他们连量具都没有,拿韭菜叶、火柴杆比画尺寸,没错,就是韭菜叶。钢材更是没有,就去扒日军的铁轨。

我爸说,铁轨可大有说法,铁轨的上部做枪管,中部做主要零部件,底部做刺刀,边料做小零件,再用石油矿上废弃的钻杆代制造节套。最关键的是造枪管,那时候更没有枪管深钻孔的专用机床,他们找来废旧的长钢杆焊上刀头,硬是用自制的土深孔钻把枪膛孔钻了出来。没有拉线机,就把钻好孔的枪管放到自制的拉床上,用冷挤压的方法拉出膛线,整个操作过程全靠手工完成。

就这样,凭着几双手和土办法,1939 年 4 月,第一支“无名氏马步枪”在延安的窑洞里诞生了。毛主席看了之后,给我爸题了“刘贵福同志你是生产战线上的英雄——毛泽东”几个字。

第一批枪做出来做寿命试验,打了 200 发子弹就被叫停了,领导说:“不用再打了,挺好,就这样生产吧!”其实不是不想测,是物资太匮乏了,根本舍不得浪费子弹。有首歌里面唱“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这背后,其实是他们那代军工人深深的无奈。

由于延安缺少生产条件,1939 年 7 月,中央军工局应朱总司令的要求,他们迁到了太行山的黄崖洞进行发展,我爸担任军工部一所副所长,代号 72 号,主要负责改进和生产新式步枪。他狠抓淬火工艺,解决了“无名式”枪管不耐用的致命问题。1940 年 7 月底,新一代“马步枪”诞生了。

用年轻人的话来说,这是一次技术“迭代”。新枪比“无名式”更进了一步,全长不到 1 米,仅重 3.36 公斤;结构也进一步简化,以适应简陋的生产条件;再配上黝黑锃亮的烤蓝金属件,油润的核桃木枪托,看上去十分漂亮。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三棱折叠刺刀,只需用手按下枪托下的锁扣,便能“唰”地一声迅速甩出并自动锁定,瞬间完成战斗准备。

1940 年 8 月 1 日,新枪被送到八路军总部。彭德怀、刘伯承、徐向前,左权等首长看了都连声叫好。那天正好是八月一日,这支枪便当场被命名为“八一式马步枪”。徐向前师长还笑着说:“我当兵能背这种枪,不吃饭也高兴!”彭老总当即责令军工部迅速组织按图纸统一批量生产,分发各根据地。

但批量生产又是另一道难关。工人们习惯了手工作坊,对严格的制度很不适应,磨合了半年多,才逐渐走上正轨。从 1940 年 8 月到 1941 年底,黄崖洞兵工厂生产了 3000 多支“八一式”。整个抗战期间,共生产各种步枪近万支。

好枪造出来了,黄崖洞也成了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1941 年,在百团大战中吃了大亏的日军,重兵扑向太行根据地,开始了针对黄崖洞兵工厂的“扫荡”。左权将军亲自布置转移,将工人编成自卫大队,下设侦察、埋藏、地雷、掩护各队,每台机器、每件工具甚至半成品,都由指定专人负责拆卸、转移、埋藏到预设的秘密地点。

当地的民兵和乡亲们成了八路军最可靠的屏障。他们自发组织起来站岗放哨,日夜警惕着敌人的动静。正是靠着乡亲们冒死送来的情报,兵工厂才能一次次在敌人眼皮底下化险为夷。

我记得母亲讲过一个乡亲的故事,他被日军抓住,鬼子逼他带路寻找兵工厂埋藏的机器,他却带着敌人在山里转来转去,累得鬼子筋疲力尽。鬼子问:“埋机器有什么记号?”他憨憨地说:“我记得埋的时候,树上有一只喜鹊。”鬼子终于明白自己被耍了,气得暴跳如雷,最终将他残忍杀害。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朴素的智慧,守护了兵工厂的秘密。

这样的乡亲还有很多,比如彭清理,日军窜入厂区后,将他吊在一棵榆树上,逼他讲出兵工厂埋藏机器和粮食的地方。彭清理不讲,日军就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杀死他的亲人,但他仍然不讲。敌人气得咬牙切齿,便把他从瓮圪廊悬崖顶推下,幸得崖畔上有棵树将他托住,才得以不死。又比如宋贵珍大爷,为了保护我的大哥等五位“小八路”,不仅两座房子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还失去了一位女儿,大儿媳也吓出了病。军工部一所指导员林溪阿姨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撤退后跳崖摔成重伤,后被同志黑二则所救。

几乎也是同时,我爸带着工人自卫队在山上周旋。有个站岗的工人叫王小二,发现日军搜山,来不及报告就被鬼子从背后抱住,他拼命夺枪搏斗,被另一个鬼子连刺数刀牺牲。指导员晋济为掩护我爸撤离,不幸被俘,并和我母亲同时关在同一个战俘营“太原工程队”。

我妈那时怀着我大姐,在转移途中走散被俘。在被抓前,她把身上带的毛主席题词塞进石缝,她说,宁可丢失也不能落敌人手里,后来再没找到。在战俘营里,她目睹一位八路军连长面对诱降,痛斥日寇,被削耳断臂,最后高呼口号壮烈牺牲。那里每天都有被折磨死的人,不少俘虏会被拉到城外的坟地上,充当新兵的“活靶子”。

后来由于母亲没有暴露八路军的身份侥幸被保释,历尽千辛万苦找到队伍,但艰难远未结束。

父母与二哥、二姐

1943 年 5 月,日军再次入侵黄崖洞,将大部分厂房毁坏,兵工厂又搬到平顺县西安村,同年太行山遭遇旱灾、蝗灾、洪灾,大家下班就上山挖野菜,野菜挖光了就吃树叶。在这种条件下,我爸病重差点没挺过来,却在病中念叨着画图搞革新。

他们一次次在焦土上重新扎根,在日复一日的绝境中,顽强地坚持着。除了八一式,我爸还主持研制了“新 65 步枪”“单响手枪”和“八一式驳壳枪”,参与研制了“60小臼炮”“八二曲”“曲、平两用炮”“50 平射小臼炮”及“50 炮弹”等武器装备,他和战友们生产的武器弹药源源不断运往前方。直到 1944 年,日军战事四处受挫,无力再对根据地发动大“扫荡”。他们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那时候,到底有多难呢?这样的故事有很多,只是连我都觉得是遥远的事情,现在的孩子们,还能理解吗?

在那些闲聊里,他们似乎没怨过难,我也只是听。如今,过去了八十多年,父亲母亲早已离开人世,父母那代人也大多不在了。

但每次看到阅兵式上的先进装备,我都会想起他们在太行山里的日子。他们用最简陋的工具、最原始的“土办法”,锻造了一场伟大的胜利。从仿制到自主创新,到现在迈向世界一流。如果他们得知,在今日之中国,仍有一代代军工人,传承着太行腹地的那份坚韧,想必也会十分欣慰吧。

这份从绝境中淬炼出的精神,或许就是他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