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正在治沙。
我负责的是中国铁建在新疆和田民丰县的锁边工程项目。记得刚到这里时,一下车,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黄沙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眼睛几乎睁不开,鼻腔、喉咙瞬间焦干。气象预报显示温度大约 40℃,实际体感温度大概在 60℃左右。生平第一次,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上水分急速蒸发。治沙前辈贾磊同我说,“来这要做好吃沙子的准备,一年至少要吃进去两斤沙子。”
贾磊在民丰县林草局工作了十几年,他告诉我,这已经是当地生态环境极大改善之后的结果了。十几年前,当地 4 月到 6 月间常会发生“黑风”。这种强沙尘暴的瞬间风速可以超过 25 米 / 秒、风力大于 10 级,狂风卷挟起大量砂石和尘土,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能见度小于 50 米。
这就是塔克拉玛干,曾被成为“死亡之海”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流动沙漠”意味着什么。其实这个说法很形象,沙丘不是静止的,而像活物一样会移动,20-30 米高的大型沙丘,移动速度通常每年几厘米至几十厘米之间。别小看这个数字,当你看到 30 米高的沙山慢慢逼近村庄时,那种压迫感真的令人窒息。这也意味着,我们的防线必须比流沙跑得更快。
和沙丘赛跑并不容易。以我负责的项目为例,需治理沙地面积共计 3 万亩,主要治理方式大致分为三种:生物、工程、光伏。由于许多地方流沙严重,必须优先采用工程治沙的方法来阻沙、固沙。这法子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高立式沙障 + 草方格 + 防风林。但这套"组合拳",也是前后花了几代治沙人的心血才摸出门道。
由于沙漠里地形起伏比较大,无法采用机械化的方式铺设,我们大多靠人力来做。我们和当地居民一起,在沙漠边缘用常见的芦苇或者麦草,搭建起高立式沙障,每道沙障间隔 20 米,共计 3 道,形成 60 米宽的防风墙。沙障后面铺设一米见方的草方格,宽度 90 米,牢牢锁住沙粒,防止风沙肆虐。这样初步把沙漠边缘锁住后,给后面的树争取生长的时间。
沙枣树是我们寻得的最佳“战友”,耐旱、长得快,2-3 年就能长到 3-4 米高。这么说吧,第一年种的树苗如果只有膝盖高,第二年就能超过腰,第三年就能挡风了。
但在塔克拉玛干,种树的机会窗口很短,一年只有春秋两季,每季只有 40 天左右,错过了就活不成。所以每到种植季,所有人都像打仗一样抢时间。沙漠也不会乖乖听话。大风天,沙障会被吹倒;刚铺完的草方格,在一场沙暴过后,也可能被完全掩埋。最无奈的时候,我们得从头再来。
在这种恶劣的自然条件下,每种一棵树,都如同照顾一个孩子,特别是幼小的苗子,一定要每天呵护。我们经常需要看看水浇到位没有,滴灌带有没有被风吹走,水管接头有没有因为水压问题崩裂等等。
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要比贾磊当年强许多了,常听他提起以前的事,多年前他们刚进沙漠时,都是原地貌造林,没有做土地平整,种一次死一次,保活率很低。而且当时植树造林的经济效益还不显著,还没能大规模发动当地群众一起参与,只有政府有限的人力投入管理,所以,想要种活一棵树很难很难。好不容易看着树苗快长起来了,一场风沙过去,一切归零。“太心疼了”,他说。
这就是治沙,像是和沙漠拔河,却很少有激动人心的时刻。绝大部分时间里,治沙人只是迎着风沙,一遍一遍地栽种、铺设,操心许许多多技术细节。
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我们也总结出一些好办法。比如在施作高立式沙障的过程中,常因风吹将已施作完成的沙障立柱及草帘底部掏空,影响了草帘的阻沙效果,有时甚至会因为立柱埋深变浅而导致沙障被大风吹倒。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优化了设计方案,在沙障底部两侧埋设了 2 米宽的草方格,以对地表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同时,每间隔 15 米,我们还在沙障立柱两侧增加斜撑,以增加沙障的抗风能力。采用了这种方案后,再未出现过沙障底部被风掏空或是沙障被大风吹倒的情况。
我想,可能每一代治沙人都是这样,在不断地治理、失败、总结、再治理的循环往复中,一点一点,虽然缓慢但却坚定的,终于逐步实现锁住沙漠、保卫家园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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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年 11 月 28 日上午,全长 3046 公里的塔克拉玛干绿色阻沙防护带工程实现全面锁边“合龙”。我们承建的民丰县 35 公里锁边固沙任务也圆满完成。
截至目前,我们已经做到,在 3 万亩生物治沙部分中:
主干道设计 17.4 公里全部铺设完成;土地平整设计 3 万亩,自开工以来累计完成 0.5 万亩;水资源论证完成;工程治沙部分中,锁边草方格设计 35 公里全部完成;高立式沙障设计 51 公里全部完成。

锁边合龙并非终点,而是开始。
接下来的两年,我和我的“战友”们还会重点推进 4700 亩左右的防风林工程,来强化这条锁沙防线。4700 亩,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大,但落实到每天,也不过是一群人在风沙中一棵一棵地种。没有捷径,没有奇迹,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
我们还想了一些好办法。民丰县是一个光伏资源优势非常突出的地方,我们会同步开展光伏治沙行动,利用光伏板减缓风速和沙子的流动,既发电又固沙。此外,为了动员更多社会力量参与防沙治沙,我们还会与科研机构合作,开展治沙可研项目。我们计划在沙漠中种植苜蓿草、梭梭套种荒漠肉苁蓉和枸杞、甘草、杜仲等饲草和中草药,努力发展沙产业,提升经济效益。
有人会问,我们为什么要耗费如此之巨的人力、财力和时间成本锁住沙漠?这一切,值得吗?
我们治沙的本质不是为了消灭沙漠,而在于遏制流沙对人类生存空间的威胁。塔卡拉玛干沙漠作为风沙口的集中地,是新疆沙尘暴的主要源头之一,而就在我们所在的民丰县城一百多公里之外,曾辉煌一时的精绝古城,早已湮灭于流沙之下,民丰县的亚瓦通古孜乡,也曾因为风沙侵袭而不得不全村搬迁。
也不是没有遇到难的时候,但想想比我来得更早、坚持得更久的前辈们,他们曾经用着最简陋的工具,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开始了这场与沙漠的较量,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条件,更应该把这份事业坚持下去。
好消息是,经过几十年的治理,尤其是开展河西走廊——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阻击战以来,绿洲边缘的绿化面积越来越大,已经好几年都没见到过持续几天的沙尘暴了。去年合龙后,今年的沙尘天气天数也明显减少。
还有一个特别直观的感受,以前没有防护林带时,当地居民就算闭门不出,家里的桌上、被子里都会有一层土,院子里更是待不了人。而现在,不少农户家的已经收拾出好看的庭院,还在院子里放上了新疆地区常见的榻榻米、支床。这种肉眼可见的变化,特别让人高兴。

40 多年前,这里的人面对的是会"走路"的沙漠;现在,我们不仅锁住了流动的沙丘,还能通过种植经济作物改善当地百姓的生活。
那么,再过 40 年呢?那些今年刚栽下的沙枣树幼苗,会不会连片成海呢?
我不确定,但我坚信:树慢慢长,沙慢慢退,人总能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