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是否存在“死语言”复活的现象?

历史上是否存在“死语言”复活的现象?

黑之圣雷,杂而不精的语言(学)业余爱好者

这里来介绍一下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帕拉瓦卡尼语(palawa kani,正字法要求必须小写)。如果说广为人知的希伯来语复兴是奇迹,那么帕拉瓦卡尼语的复兴堪称奇迹中的奇迹,它证明了一件极度不可思议的事——只要用语言复兴的需求,就算是「一系列」资料极其稀少的语言也能被构拟成「一种语言」后得以复兴。

一.接触即族灭

事情从头开始讲起,先简要介绍一下历史背景。塔斯马尼亚岛(下简称“塔岛”)位于澳洲大陆东南方向,在 14000 年之前曾经和大陆联通,和新几内亚岛等一道构成了“萨胡尔地区”(Sahul),人类可以通过陆地步行抵达。

之后,随着和澳洲大陆断开联系,塔岛正式成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由此发生了通常被称为“塔斯马尼亚岛效应”的技术倒退。在 1803 年和英国人接触之际,塔岛已经位列全球技术水平最低的地区之一。

玄辰霜:塔斯马尼亚岛效应

也因此,面对英国人的入侵,由于塔岛面积较小,原住民数量相比于澳洲大陆也少得多,所以只能遭受族灭的命运——在 1803 年时,当地原住民数量据估计在 3000~5000 之间,之后大概每过十年就减少一半。到了 1829~1834 年期间,一位(自称的)传教士 George Augustus Robinson 劝说了大概 200 名幸存的原住民投降,“保证”他们会受到保护,并转移到了塔岛东北方向、巴斯海峡上的弗林德斯岛(下图红色),但事实上是为了将原住民彻底移出塔岛

之后,由于离开了原本的居住地,导致人口减少的速度愈发加快,1838 年时有 82 人,1854 年骤降到 16 人,1863 年只有 6 人,最终——随着 1876 年楚格尼尼(Truganini)的离世,标志着所有血统纯正的塔岛原住民已全部消失。

楚格尼尼

通常来说,如果要讲关于塔岛原住民的历史,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最后再感叹一下塔岛的技术倒退,或谴责一下英国人的族灭暴行。然而不为人所知的是,这只是个开端,在如此的绝境之下,塔岛原住民语言居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复活了。

二.记录渠道与问题

(本部分参考自 Crowley & Dixon (1981),属于大部头 Handbook of Australian Languages 的第 2 册第 5 章)

其实,纵观全球各地,只要发生过殖民者和原住民的接触,都或多或少会有人去记录一些当地的语言。塔岛语言的记录不仅有,而且还算有一定的规模,主要基于以下五种途径:

  • (非殖民性的)航海者的日记,以岛上东南部的语言为主。
  • 早期殖民活动,多数还是东南,但也有一些西部的记录。
  • 来自 Robinson(就是上面说的那个自称的传教士)的记录,涉及岛上各地的语言(尽管还是以东南为主),数量非常可观(构成了目前已知语料的一半),但转写质量不高……
  • 在原住民被驱逐到弗林德斯岛后,以 Joseph Milligan 为代表的一些政府人士去记录了不少语料,但对象主要还是来自东南部。另外也有一些“来自西北或西部部落的词汇”,但和更早先的记录并不太匹配,推测这可能已经不是原本西北 / 西部的语言了,而是一种在弗林德斯岛新形成的、基于东南部语言的新通用语
  • 20 世纪以后还新收集到了一些语料,来自有原住民血统、或真的还能懂一些塔岛语言的人:
    • 1900 年时,记录了 Fanny Cochrane Smith (见下图)的几段话和歌,她就出生于弗林德斯岛,是上面提到的那种“弗林德斯岛通用语”的最后一位流利使用者。并且,她通常被描述为“唯一一个留下塔斯马尼亚语语音记录”的人,但一来这并不是塔岛原原本本的语言,二来事实上录音质量很差,很难辨析音段信息,顶多只能了解一些重音位置的情况……
不要把 F. C. Smith 和楚格尼尼弄混了……有些文章确实发生过此类错误
    • 1908~1910 年间,Ernest Westlake 又采访了大概 30 位居民,调查出了约 100 个词。
    • 1930s,有语音学基础说明不再是业余人士了)的 N. B. Tindale 在袋鼠岛(澳洲大陆正南方向的一个岛,和塔岛有点距离)调查出了 4 个短语。
    • 1972 年,Crowley(本部分的参考文献的作者之一)采访了上面提到的 F. C. Smith 的两位孙女,做了可能是最后一次清晰的塔斯马尼亚语语音记录,包括 5 个词和 1 个句子(而且和之前 Westlake 的调查能匹配,说明到 20 世纪了可能还有人在用少部分词汇),也有一小段歌曲(但她俩并不知道歌词的含义)。不过,至少就这两位而言,她俩一来并不会在日常交流中使用这几个词,二来音系也受澳大利亚英语影响强烈。

另外再细说一下弗林德斯岛的情况。J. M. Walker 在 1870 年的记录中提到,当他于 1834 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发现当地的 200 名原住民其实是从岛上各个不同的地方被抓来后集中到此,彼此不能沟通,可能说着8~10 种不同的语言 / 方言,相互的敌对意识也很强。后来可能出现了类似克里奥尔化的过程,形成了“弗林德斯岛通用语”,他们相互的关系也因此逐渐变得融洽,并互相教对方如何说通用语。(可类比大西洋奴隶贸易时,来自各地的黑奴无法互相交流,于是基于殖民者的语言形成了新通用语,尤其在加勒比极其普遍

总之,就算奇迹般地又调查出了一些语料,缺陷仍非常明显:

  • 几乎所有的记录都只有词汇(现有的句子语料很可能是纯粹根据英语语法而拼凑起来的),对于塔斯马尼亚语语法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 就算在 19 世纪之内,收集语料的时间也横跨了半个多世纪。如果两次记录都能确定是在岛上某一区域内的,但一旦发生和殖民者语言的接触,半个世纪足以让原本的语言发生剧变,前后非常可能会不匹配;更不用说在并不确定区域的情况下,到底调查的是不是同一种语言了……
  • 不同记录者的记录方式也非常混乱,因为早期基本都是业余人士,可能只是根据自己母语的正字法凭经验记录罢了。

目前关于塔岛的语系情况构拟有倒是有,大概在 4~6 种,但可信度很不好说。

三.复兴之路

(本部分参考自 Christopher D. Berk 的 Palawa Kani and the Value of Language in Aboriginal Tasmania

所以,不难想象,在这样一种记录极其缺乏、且原住民被基本族灭的情况下,语言复兴有多么困难。

从 1992 年起,随着全国性语言复兴项目的出现,塔岛的语言复兴问题也开始受到关注。原住民社区仍然存在,尽管从基因角度来讲,他们之中早已没有“血统纯正”者了,长相和楚格尼尼有很大差距;然而,他们认为自己的文化并没有中断。而且相比于澳洲大陆,塔岛的原住民社区处境更为恶劣,连能标识自己身份的语言都没有,所以迫切需要从一种自身语言出发来和英语作区分,并恢复民族认同感。——文化就是“创造,消失,再创造”的过程,对于原住民而言,真实性是其次的,并不要求能多精确地还原出祖先的语言;最重要的是维护自身社会和文化的独立、并团结全岛的原住民

于是,塔斯马尼亚原住民中心(Tasmanian Aboriginal Center, TAC)便构拟出了人造语言帕拉瓦卡尼语,尽管大体还是基于靠东的几个语系,但仍然能被作为全岛的代表。为了让原住民能在日常生活中直接使用这种语言,TAC 也创作了很多故事书、游戏、活动等,试图培养出新一代母语者。然后,再根据萨丕尔 - 沃尔夫假说(有强弱两个版本,弱版是“语言影响认知”,强版是“语言决定认知”,这里尤其指强版),希望能更进一步创造出一种“塔斯马尼亚思维方式”,保留社群内部独有的词汇,避免“自己的孩子们被白人学校玷污了”。

尽管早期有 Crowley 的加入,但大体上这仍然是原住民社群内部的事情,他们不希望外来人士参与这种语言。比如,2004 年 TAC 规定,只有在其允许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帕拉瓦卡尼语的词汇。所以,它尽管只是一种语言,但是受版权保护的。那么关于它怎么构拟出来的,怎么克服没有语法记录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然而,这实际上会导致一些问题,比如 TAC 往往未能批准某些申请,所以(比如在博物馆的展品介绍里)会见到使用“另一种拼写”的帕拉瓦卡尼语,从而表明其“非官方”属性。这某种程度上可能会阻碍帕拉瓦卡尼语的使用和推广,最终只能是一个“语言计划”,而非真正的语言。

这篇文章里采访了 Theresa Sainty,是 TAC 的核心成员。她提到,Plomley (1976) 整理的词表是最重要的参考依据,而 Crowley & Dixon (1981) (就是上一部分的参考文献)同样也很重要。考证工作要求非常细致,可以称为是“原住民语言的语文学”(语文学 /philology 通常指对拉丁语、古希腊语等古典语言的文献研究)。当然,如果某个词只有一个且非常不确定的记录,那也只能用它。但若是一个含义有多个词可以对应,则需要作取舍——如在帕拉瓦卡尼语名字里的“palawa”来自原本南部语系里的“人”(指原住民,不是白人),而实际上在该语言里要称呼“人”时用的却是来自(靠北一点的)蚝湾语系的“pakana”,但南部的一些社区仍然会坚持用“自己祖先留下”的“palawa”,呈现出了方言差异

想法自然是很美好,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一门人造语推广开去还是很困难的,所以现在主要作为仪式上的语言,只能算是一种“文化产品”。社群范围仍然很小,多数是个人及其家庭的行为;但社群数量正在迅速上升,2011 年时,在全岛 51 万人里近 2 万人认为自己是原住民,比 2006 年增长了 17%。不过,这一数据也混杂了在塔岛的澳洲大陆原住民,所以实际数据可能远低于此,也包括相当一部分只在人口普查表的“选项里打勾”的原住民(实际上与真正的原住民社群间缺乏联系)。

以及,近些年来,TAC 的限制已经放宽,全岛都开始出现使用帕拉瓦卡尼语的 Welcome to Country 活动,试图把时间回溯到那个“与白人接触之前” 的状态;甚至在系列动画 Little J & Big Cuz 里,也出现了包括帕拉瓦卡尼语在内的多种澳洲原住民语言。而在经历数十年的游说之后,2013 年塔州政府终于认可了该语言的官方地位(也是澳大利亚最后一个制定此类法案的州 / 领地),并制定双语政策,允许在路牌上同时写英语和帕拉瓦卡尼语——路牌的受众是“受立法保护的、想象中的语言群体”,现在可能还不存在,但将来就会出现。

第二行的 kunanyi 就是位于首府霍巴特的惠灵顿山的帕拉瓦卡尼语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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