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晚祷。

这个事件称得上是中世纪晚期最无解的阳谋之一，虽然操作方式至今争议不断。

毕竟，一场民变在经过有计划的推波助澜后，同时摧毁两个王室的野心，并近乎永久改变了东南地中海的格局，这种事若说是一或两个人在后面悄悄操纵，在中世纪任何时期难度不小。

尤其是，被史学家认定是最大幕后黑手的人，在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但从此人留下的自我评价来看，难脱干系。

“Should I dare to claim that I was God's instrument to bring freedom to the Sicilians, then I should only be stating the truth.”

——米海尔八世，东罗马帝国巴里奥略王朝巴西琉斯

风云迭起

把时钟拨回公元 1260 年代，也是史学界公认的一切原因肇始之时。

公元 1261 年，尼西亚帝国（拉斯卡里斯王朝）共治皇帝米海尔的手下意外夺回沦陷于拉丁人之手数十年的君堡，从而恢复东罗马帝国。

有此功勋，米海尔于几个月后成功推翻拉斯卡里斯王朝，成为东帝国巴里奥略王朝（帕朝）的皇帝米海尔八世。

这一系列操作，在西方拉丁国家，引起了那不勒斯国王卡洛一世的注意。

这位利用教皇跟神罗抢权、夺取南意大利与王位的法国大贵族，决定趁米海尔八世立国未稳，找个由头再搞一次十字军，恢复拉丁霸权。

为此，卡洛一世于公元 1267 年接纳了被赶出君堡的前拉丁帝国皇帝鲍德温二世。

鲍德温治国、理财双商为负值，被赶跑前就赔光了在西欧的全部领地，穷困潦倒到把独子抵押给威尼斯当人质（后被看不下去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赎回），全身上下也就一个拉丁希腊盟主的法理宣称值钱了。

卡洛一世不仅给鲍德温年金，还同意与他的倒霉儿子腓力联姻，以此获得拉丁希腊盟主的弱宣称。

几乎同时，他争取了教皇同意，合法统治西西里岛，将地中海最大岛屿作为东征跳板。

却说在君堡，米海尔八世通过他布置的情报网洞察此事，大为光火，但一没确切理由起兵，二是东帝国这会儿太穷，连雇外国佣兵的预算都没。

但绝对不能放任卡洛一世这么发展下去。

于是乎，米海尔八世开始了他一系列看似与之无关的外交安排。

首先，米海尔八世再次重申与热那亚的友好同盟，将君堡附近加拉塔要塞赠与热那亚人成为特别区，热那亚海军得以补足东帝国海军的严重缺失。

同时，与威尼斯人达成多个有效协定，收回部分爱琴海岛屿——战略位置重要、盛产粮食的那种。

至于帝国东方，米海尔八世与小亚宗主伊儿可汗阿八哈联姻，建立败仗庭—蒙古联盟，维持东方边界的短暂和平。

没多久他又与金帐汗国流亡贵族那海联姻，后来那海之子恰卡被米海尔八世拿来当了控制保加利亚的筹码。

确保本国稳定后，米海尔八世腾出手来，同时做了两手操作。

第一手走明面儿：公元 1274 年，米海尔八世参加第二次里昂会议并宣布，合并帝国东正教会与拉丁人的天主教会。

这下子，不仅教皇马丁四世大惊，东帝国也沸腾了，很多贵族反对，被米海尔八世送去吃牢饭。

教皇一看米海尔八世如此决绝，就信了这“真心”，遂准许他拥有天主教籍。

米海尔八世立即启动第二手操作：以外交渠道会见了伊比利亚半岛的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

佩德罗领地不大，但海军很强，且对东帝国仍掌握的商业资源感兴趣。

以及，佩德罗有一个很大优势——他是前任西西里国王曼弗雷德的女婿。

曼弗雷德是神罗皇帝腓特烈二世的私生子，教廷和神罗争夺权力，顺势叫法国人进攻西西里岛，曼弗雷德兵败身死，主要继承人也战死沙场，能声称继承权的只剩下女婿佩德罗。

这算是国仇家恨，佩德罗如若返回西西里会得到当地人拥戴，但，占领西西里的法国人不会乐意。

所以必须得让这个岛上出现法国人的权力真空。

这就是米海尔八世一系列操作的目的，把驻西西里岛的法军尤其卡洛一世拿捏得死死的。

为此他发放廉价银币，促使国际商业壮大，让东帝国沿海的拉丁商人频繁往返于西西里岛。

至公元 1270 年代末，米海尔八世转去跟保加利亚人死磕，接连扶持了俩傀儡王（女婿伊凡·阿森和外孙恰卡），把保加利亚王国搅一团糟，消除了北方威胁，同时表现出不再过问西西里局势的姿态。

但卡洛一世那边很快觉着不对味儿了。

西西里居民为一点小事受气，就迁怒于行为不甚检点的法国军人，经常扔石头砸他们。

小规模械斗更是此起彼伏，法军逐渐放弃对乡下百姓的管理，龟缩进各个城镇。

与此同时，法国派驻官吏在西西里岛暴虐乡里、抢劫勒索、欺辱妇女等下作之事突然集中曝光，不知为何根本压不住，每时每刻都在被揭发，很快全岛局势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发展到这地步，官吏们赶紧请求卡洛一世巡幸西西里岛“镇场子”，但被高傲的国王拒绝。

一切终于滑向了那个不可控的时刻……

晚祷钟声

公元 1282 年 3 月 30 日星期一，西西里岛第二大城镇巴勒莫。

时值天主教的复活节，按惯例要进行晚祷，然后开始节庆。

不过在此之前，当地人已经在教堂附近张灯结彩、饮酒歌舞；不知不觉间，一队驻扎在城里的法军和派驻官吏也加入其中，喝了几杯，就飘了。

法军长官趁着醉态，开始对当地妇女上下其手，众人惊慌躲避反而激怒了他，随机抓了名少妇，公然来了场夫目前犯。

顿听一声暴喝，人群中的少妇丈夫夺过附近糕饼摊师傅的切糕刀（误）冲出，砍死了这个黄毛。

附近法军一见，这还了得？立即围攻那丈夫。

但刀还没拔出来，不知是谁朝法军扔了石头，这立即成为信号，当地人抄起一切能扔或砸的东西，没一会儿全灭了这帮法国佬。

与此同时，巴勒莫全城响起晚祷钟声，震耳欲聋，成为西西里民变的象征。

接下来一个月内，全岛各地推举工匠和贤明者成立“公社”临时管理城镇，有计划地组织民众武装袭击法国人，无论驻军还是官吏，统统不放过。

扔下 4000 多尸首后，剩下的法国佬撤进最大城镇莫西拿，向本国求救。

卡洛一世得知此事，慌了手脚，赶紧放弃组建十字军，率舰队前往莫西拿。

西西里临时公社政府见状，也代表全体西西里人写信，邀请佩德罗“拿回他岳父的王位”。

时机终于成熟了。

公元 1282 年 8 月底，佩德罗在西西里南部登陆，受到当地人一致欢迎，迅速攻下莫西拿，卡洛一世狼狈逃回法国。

之后，佩德罗加冕为西西里国王佩德罗一世，此举不仅激怒卡洛一世，更令教皇马丁四世暴跳如雷。

打脸教皇

教皇到这一步终于看懂了米海尔八世，盛怒之下宣布对米海尔八世与佩德罗予以绝罚（开除天主教籍）。

不过米海尔八世表示，呵呵。

此后不到一个月，米海尔八世驾崩，但令教皇震惊且威信扫地的事儿才刚开始。

回到西南地中海，佩德罗不仅被教皇绝罚，还被剥夺了王位——教皇为报复，故意选了卡洛一世的侄子出任新阿拉贡国王。

但，米海尔八世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对人性的拿捏一向特别准。

教皇低估了卡洛一世的暴躁，这老哥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教廷，公开向佩德罗宣布：

“咱俩的仇，教皇猊下调解不了，来波尔多，朕要跟你决斗！”

当时波尔多是英格兰的领地，算中立区，卡洛一世大手一挥，让英王爱德华一世出任决斗监督。

爱德华一世表示：呵呵，你俩私斗关朕什么事？

于是拒绝出场。

佩德罗则“欣然应允”，但他故意走得很慢，理由是怕被法国人半道暗算。

而且在佩德罗启程时，还命令阿拉贡海军封锁了意大利半岛和法国南部沿海，把重要的商贸航道给断了。

卡洛一世见佩德罗不讲武德，一急之下拼凑一支海军舰队去意大利半岛“救火”，结果被阿拉贡海军一举包抄击溃，担任司令的王太子也被俘虏。

所以，当佩德罗大摇大摆出现在波尔多时，正积极筹钱赎儿子的卡洛一世只能放了他鸽子。

按照中世纪惯例，决斗一方缺席，另一方获胜。

卡洛一世成了法理和实际双输的大冤种。

这等丢脸消息传到站卡洛一世的教皇那儿，马丁四世气得手抖，动了压箱底的狠招——鼓动阿拉贡的贵族造反。

佩德罗的弟弟、马略卡国王海梅成了造反军头目，带路法军南下，被当时人称为“阿拉贡十字军”。

公元 1284 年，法王腓力三世率 15 万混成陆海军南下，猛攻佩德罗治下的赫罗纳要塞。

第二年，腓力三世攻下赫罗纳，阿拉贡首都近在咫尺；但仅半个月后，法国海军就在阿拉贡近海被佩德罗的海军全歼。

又一次陷入丧失制海权的尴尬境地，法军只得撤退；事有不巧，由于饮水不慎，军中爆发痢疾，战斗力大减，阿拉贡陆军趁机反攻，打得法军溃不成军，腓力也在仓促撤退中驾崩了。

海梅惧怕他哥清算，弃位逃亡国外，至死未回国，马略卡王权亦灰飞烟灭。

同年，卡洛一世病死（气死的可能性更大）。

佩德罗就比他多坚持了几个月。

不过，佩德罗去世前宣布“与教会和解”，这让马丁四世至死也没能继续煽动阿拉贡混乱。

至此，整个阳谋局宣告结束，法国人恢复拉丁霸权、掌控东南地中海的野心彻底破产，教廷试图和平（法理上）演变东地中海的策谋也宣告流产。

不过佩德罗万万没想到，他也在米海尔八世的拿捏名单上。

后事

佩德罗的二儿子海梅继承了西西里国王，与兄长阿方索建立共主邦联；10 年后，为恢复与教廷友好，海梅签约放弃西西里王位，但他弟弟费德里科（费尔南多）拒绝，并接受当地人劝进为西西里国王。

战火再燃。

这回是阿拉贡内战，一直打到公元 1302 年，法国人彻底丧失兴趣为止，费德里科也成为西西里岛的国王，教廷给予承认，尘埃落定。

但阿拉贡王权因此伤了元气，进入畸形发展时期：阿拉贡军人纷纷奔赴东帝国及拉丁希腊发展，佣兵团担任了东帝国皇族的私兵，甚至某一时期的陆军主力，与担任海军的热那亚人平分秋色。

部分佣兵还在短时间内夺取了雅典公国，甚至操纵亚该亚侯国，客观上维持了东帝国的有效统治——直到屑人叶海亚（约翰五世）导致帝国碎片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