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央视版的《三国演义》？

包茅子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在我心中，苏轼的词完美地概括了三国这个时代，而央视版的《三国演义》则完美地回应了苏轼的词。央视版三国是我看过的第一部电视剧，也是最好的电视剧。它是我的文学启蒙同时是历史启蒙。关于它，我想说的很多。

一、辽阔的大地

一直以来，央视版三国最大的槽点，是同一个角色往往由不同的演员扮演，或者同一个演员常常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很多对这部剧的幕后制作情况不了解的观众可能会纳闷，一个演员演一个人物难道不是电视剧的常识吗？这对央视版三国怎么就那么难？真的难，因为央视版三国，其实是由五个不同的剧组在多个地点分别拍摄的。所以，除了刘关张曹操诸葛亮等钦定的重要人物，其他人物是否换角，完全取决于他的戏是不是在同一个剧组内拍摄。比如马超，很幸运地只在张中一导演的组里出现，所以自始至终都由安亚平扮演，而赵云虽然是超级人气担当，但戏份却跨了多个组，只能由三个不同的演员担任。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三国演义》要采用这种非常奇葩的多线同时拍摄方式呢？无他，因为这个剧的工程量太大。我们首先可能会想到的是时间，历史长河中，一代代人去了又还，第一部群雄逐鹿出现的人物，在第五部三分归晋里一个都不在了。既然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分开拍确实可以增加效率。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则是空间，三国的故事，北至辽东乌桓，南极云贵，西边到了羌族聚居的甘肃四川，东边到了亚洲大陆的海岸线，其间自然环境的变化，足可展现中华大地的雄伟壮观。中原、巴蜀、江东，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英雄传奇，都有惊天动地的战争故事，想要在这些相隔千里的地方还原历史，如果像杨洁导演当年拍摄《西游记》那样一个剧组一台摄影机走南闯北，那几乎没有完结之日了。

所以，多剧组的拍摄方式虽然在演员方面留下了遗憾，但却在有限的时间成本下最好地保存了那段历史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时至今日，央视版三国镜头下辽阔的大地，依然让人感慨万千。在中国电视剧史上，央视版三国所体现的历史感是极其特殊的，它不在于服饰器物的考究，事实上，当代影视制作水平取得长足进步之后，某些电视电影在服装器物复原上早已超过央视版三国；也不在战争场面的还原，因为原著小说的战争描写本来就是高度虚构化的，不能当真。而是对于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时代意识，以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历史想象的高度图像化的表达，这种它难以用语言描绘，所以还是上图吧（图片由本人自 P）：

央视版三国比较常见的一种构图方式是：远景甚至超远景，人物孤独地行走（或者是消失）在山河之间。没有过多的调色，也没有炫技式的场面调度，而历史的无限沧桑尽在其中。这种浑朴之美是现在日益追求精致的历史剧所难以再现的。再放两个我喜欢的诗意段落：

千里走单骑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7462889596047360 杯酒敬黄土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7462971699601408

二、英雄的黎明

其次，央视版《三国演义》在部分人物的塑造上其实超过了原著。通过某些情节的增删、改动，再加上演员的出色演绎，央视版三国拯救了若干在原著中高度脸谱化了的角色，而把他们还原为真正复杂的历史人物。典型如鲍国安老师的曹操和洪宇宙老师的周瑜。在原著中，因为作者的尊刘立场，作为蜀汉阵营对立面的曹操和周瑜形象是被小丑化的。从小说本身的角度看，这其实是非常原始的创作手法，即无限贬抑你反对的人物，神话你偏爱的人物。但《三国演义》本来就成型于中国长篇小说的酝酿期，采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塑造人物并不奇怪。只是数百年后，当我们有机会进行三国故事的再创作时，脸谱化的手法就应该被摒弃了。在这点上，央视版三国做得很好，好到我看剧后再看原著小说时，居然有明显的失望之感。

先看曹操。并没有做过统计，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曹操可能是央视版三国加戏最多，人物形象改变最大的重要人物。比如剧中非常出名的三场吟诗戏，原著里其实只有最后一场《短歌行》，其他两场都是编剧新增的，但非常好地体现了曹操的英雄气度。《蒿里行》被安排在在讨董卓联盟作鸟兽散之际，曹操独上高台，壮志未酬的愤慨，忧心黎庶的情怀，都与诗歌相契合。《观沧海》则被安排在曹操赢得袁曹战争，即将统一华北之时。这场戏直接升华了人物，一代政治领袖，在建立霸业之后没有急于摆酒庆功，而是登临山海，把自己的一腔抱负融入到对自然的歌咏中。在我看来，这场是整个央视版三国最大气的一场戏，大量空镜长镜的切换，加上鲍国安老师寓悲凉于慷慨之中的朗诵，将曹操的英雄气概发挥到极致，也将整部剧的历史感推向顶点。

观沧海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292810179219456

另外还有两场我很喜欢的戏。一个是在宛城之战，人妻曹抢了人高老庄的高小姐（哦不对是张济的妻子），编剧在这里加了一段戏，就是邹夫人在曹营弹唱《淯水吟》，诉说生世之苦和战乱之剧。戏的主角是邹夫人，但我们可以看看曹操在干什么？在很入神地打节拍！曹操抢了别人的老婆居然是听歌去了，而且听的还是控诉自己这些军阀的曲，而且还很陶醉？可以，这很文艺，这很诗人。

淯水吟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292934053810176

还有一个是著名的汝妻子我养之。这场戏原著里就有了，主要是表现曹操的诡谲狠辣，但在剧中，鲍国安老师却在表演时加入了决绝和惋惜，这其实也是他这一版曹操的基本形象：那些已经流传多年的曹操黑料如恩将仇报梦中杀人当然应有尽有，但通过编剧加戏、通过演员的细节处理，央视版三国试图展示，在白脸奸臣的民间传统记忆之外，曹操亦有其英雄、诗人的一面。因此，央视版三国中的曹操最终比原著的曹操更复杂、更多样，也更接近《三国志》的真实。而据我的猜测，这样的处理除了遵循艺术创作中性格组合的规律，还与那位写下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的大人物有关。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有个出息的迷弟，真的很重要。

然后是周瑜。原著《三国演义》对历史上周瑜形象的改动其实是非常大的。说起周瑜，历史的评价一直接近于风流潇洒。这里所谓风流，所谓潇洒，既指外表，也指性格。但小说的处理则是把风流潇洒外形化，然后以小肚鸡肠作为周瑜最典型的性格特征。央视版三国同样通过加戏的方式，把周瑜的形象尽量往历史记载上靠。所加的戏主要是两个方面。其一为周瑜小乔的爱情生活，这本是传统文人士大夫非常热衷的题材，比如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比如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年少成名的将领与倾国倾城的佳人之间的结合，实在是太有八卦空间了。央视版三国走的是正剧的路子，当然只能在非常有限的几场过场戏中展示这对神仙眷侣的恩爱生活，已足见周瑜其人之风流浪漫，儒雅高志：

战前夫妻小聚，孔明成人之美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324274728124416 周瑜之死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582004373897216

其二是把周瑜对诸葛亮的妒忌从个人层面上升到集团层面。周瑜为什么嫉恨诸葛亮？从原著看似乎只是因为诸葛亮智谋才略在他之上，这实在不是一代名将应该有的胸襟气度。如果周瑜真是这样的人，很难相信他能统领孙刘联军击破曹操。而央视版三国在这方面做了非常巧妙的改编，周瑜不是嫉恨诸葛亮之才，而是嫉恨诸葛亮之才不能为东吴所用。他是站在东吴的立场上，想帮东吴铲除一个竞争对手。这就把个人私怨转换成了集团竞争，三气周瑜等经典桥段保留了，背后的原因却有了非常大的改变。央视版三国几乎在周瑜诸葛亮斗智的每个情节都会提醒观众这一点，到最后，仿佛害怕观众看不懂，编剧还借诸葛亮之口，直接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不仅抬高了周瑜，也给诸葛亮的形象加了分（原著里诸葛亮对周瑜可是没有半分英雄相惜的叹惋呀）：

当然，央视版《三国演义》里经典的人物形象远不止这些。

唐国强老师的诸葛亮，从出山时的意气风发到入川时的成竹在胸到托孤后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每一个阶段都演出了神韵。

陆树铭老师的关羽李靖飞老师的张飞形象上那是从连环画里走出来一样，无怪乎直接民间当成造像的根据了。即使被谈得较少的孙彦军老师的刘备，虽然和原著一样爱哭，但也是努力地使人物多了些长者之风英雄之资。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是央视版三国最难得的还是日常细节的加入，这部分在小说里可以说是完全缺失的，全靠编剧和演员补齐，比如刘关张三兄弟的互动，小时候看不太在意，但现在回顾，却是非常有趣的细节。第一集里已经成为一个梗的俺也一样是不必说了，第八集三让徐州，第十五集袁曹起兵，包括三顾茅庐，都有非常多体现兄弟情深的互动，举一个例子：

二顾茅庐：暴躁三弟和慈祥大哥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299578234073088

三、燃烧的城池

拍《三国演义》，战争戏还是绕不过的重中之重。在这方面，央视版三国有它难以超越的地方，由于拍摄时候动用了许多部队，央视版三国在大场面上应该是中国古装电视剧的翘楚。而且，随着电视剧的彻底商业化，在可预期的时间里，应该很难有电视剧在史诗感上挑战央视版三国了（有的人说可以电脑 CG，但其实大家心里清楚，CG 出来的质感和真人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史诗感这东西，说穿了，人多力量齐是非常关键的因素。不信，看看以下几个名场面：

十八路诸侯会盟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340365776867328

但具体到打戏，央视版三国真的一塌糊涂。网上有人说历史剧不应该像武侠剧一样超现实吊威亚，所以吕布张飞这群人打架瞎比划是可以理解的。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三国当然不是那种飞檐走壁的武侠片，但两军阵前单挑决胜负这种东西，完全属于英雄传奇的浪漫想象，是非写实的，古代真打仗就没有这样的。你能想象吕布张飞两个万人敌连在行进间双手拿兵器都做不到吗（而赵云马超就可以，大家可以仔细去看，难道赵云马超比吕布张飞牛逼吗，不是，就是演员技术的差别，如果有武指统一设计，情况就不会这样）？我们可以看看著名的三英战吕布，导演是如何被迫利用各种镜头切换，以制造精彩的场面，并掩盖演员们其实不会打架的事实：

三姓家奴，燕人张飞在此！ https://www.zhihu.com/video/1206325279397945344

这场戏音乐满分，氛围满分，表情满分，武术零分。央视版水浒的拍摄时间只比三国晚了几年，投资更难望三国之项背，但因为聘请了袁家班，其武打至今仍是电视剧史上的经典。三国作为当年的超大规模项目，又有大量的单挑戏，缺少武指，实在是一种遗憾（发现不少人对这一点不认同，那就各自保留意见，没必要在评论里争论啦）。

四、并非多余的话

最后，我想致敬一下经常被忽略的两个群体。

一个是编剧团队：杜家福、朱晓平、叶式生、周锴、李一波、刘树生。在我个人看来，央视版三国演义是央视版的四大名著里改编得最好的。上面我分析过编剧给曹操周瑜刘关张三兄弟加的戏份对塑造人物的作用。但其实，这样出色的增删改动贯穿于央视版三国的始终，观众只要看过原著，应该多少能感受到编剧们的匠心妙笔（推荐注意编剧对于司马懿和赵云的改编）。难得的是，编剧们尽力使用与原著相近的浅白文言写作台词，甚至对一些新增剧情也作如此处理，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看看最近的中国古装影视剧，倒是想写点半文不白的句子，但往往连最基本的语法都不懂（此处可包括聂隐娘长安十二时辰知否知否等口碑不错的戏）。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更有理由怀念央视版三国，怀念那些历史、文学修养出众的编剧先生们。

一个是配乐主创，具体说来就是作曲谷建芬老师和作词王建老师。第一次知道两位老师的性别还是在《艺术人生》的央视版三国再聚首。真的，之前一直下意识以为这样回肠荡气的词曲出自男性之手，待知道真相后更对两位老师多了几分钦佩。《有为歌》《淯水吟》和《历史的天空》，至今仍在我最爱的影视歌曲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