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名一个最有故事的方言,你提名哪句?

如果提名一个最有故事的方言,你提名哪句?

娃娃鱼,微信公众号:鱼说水浒

一句话不够,写两句吧。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里,单数章节以大写中文数字命名,时间线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到了第玖章的时候,便来到某个山河一片红的年代。

沪生的同学决定对住在瑞金路某弄 19 号的一位“香港小姐”展开行动。

她大名叫董丹桂,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就是在游乐场里给客人泡茶的服务员。

当然,她们绝不仅仅只负责泡茶,还兼有其它营生。

据说她后来还去香港整过形,日常喜欢穿紧身的香油纱小旗袍,上下紧绷,浑身发亮。

文中插图均为贺友直先生作品,据他说,最赚钱的“玻璃杯”是在电影院里工作的。估计是黑黑魆魆好办事

三位同学走进二楼,拉开落地玻璃门,只见香港小姐檀口樱唇,穿一条人造棉睡裙,绣花拖鞋,拿一把檀香扇,稳坐在骨牌凳上。

房里有香气,壁炉架上还放着她年轻时代的旗袍照,两靥有媚态。

同学开口,让她把衣服交出来:

同学说,大橱,五斗橱里,所有女阿飞衣裳,自家主动交出来。
香港小姐说,为啥。
同学说,剪刀有吧,当了革命小将的面,自家统统剪光。
香港小姐说,全部剪光,叫我赤膊,我不答应。

这种对话体短句是《繁花》的一大语言特色,连标点符号也省到极简,刻意模仿传统话本小说。

因为 GM 行动遭到了无情拒绝,同学便决定毫不客气地抄家。

没想到,香港小姐勃然变色:

哼,我年轻时代,“红头阿三”,红眉毛绿眼睛,见得多了,敲竹杠的小瘪三,“小热昏”唱“小堂名”,白粉鬼,连裆模子,我样样可以对煞,我怕啥人,我犯啥法。

口舌交锋不管用,同学决定强行动手去开大橱,香港小姐先是一呆,忽然眼睛睁圆,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大声说:

小赤佬,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洋装瘪三,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今朝我掐煞这只小赤佬,小瘪三。

当时看到这一段,我简直叹为观止!

金老师果然深得传统小说的真传,看此女骂人,语言之精彩,气场之强大,俨然潘金莲再世,对市井俚语的运用更是出神入化,堪称沪语骂街之典范。

(在网上找到了这两段的沪语朗读,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只可惜发音固然标准,却未能念出董丹桂其人的气势和泼辣,毕竟这种狠劲是不易模仿的)

https://www.zhihu.com/video/1935179691075035144 https://www.zhihu.com/video/1935179766622840487

这两段话中涉及到一系列极有特色的沪语词汇,个中的精妙非本地人无法体会。

有鉴于此,决定逐一解说如下:

红头阿三

指旧上海租界逮捕房的印度籍警察。

当时这些人多为锡克族,喜欢在头上缠红头巾。

“阿三”的叫法,一说来自英文“阿 Sir”,是市民对巡捕的称呼;一说来自印捕执行公务说,常常说的“I say”;另一说,则认为来自印捕出操时经常高喊“Yes Sir”。

敲竹杠

意为敲诈、讹诈或勒索,但程度比较轻,商家宰客可以叫“敲竹杠”,女朋友撒娇向你讨礼物,也可以叫“敲竹杠”。

词语的来源不明,不过它还有个程度更深、手段更恶劣的近义词叫“拆梢”,指用下套、设局等方式来诈钱。

“梢”是钱财的隐语,“拆梢”就是把诈骗来的钱财平分。

后来,又进一步和“吃白食”组合在一起,构成新词叫“拆白”。

旧时沪上有专门从事这类营生的流氓团伙,被称为“拆梢党、拆白党(谐音叫赤膊党)”。

瘪三

沪语里最著名的蔑称,已经冲出上海,进向全国了。

这个词专指城市里的无业游民,他们当然是 diao 丝,但又不同于乞丐和流氓,侧重点在于“无业 + 游荡”

词源也有好几个说法,最主流的观点认为是从英文“beg say/beg sir”(乞讨者),或“empty cents”(身无分文)而来,洋泾浜英语把后者译成“瘪的生斯 / 毕的生司”,后来简化成“瘪三”。

但民国时期徐珂主编的《清稗类钞•上海方言》中,又提供了一个非常中国化的解释:

瘪三,蹩脚者之称也……或作鳖生,犹言小乌龟耳。

也就是说,“瘪”是从“蹩 / 鳖”谐音而来,这些人的谋生技能非常蹩脚,又像乌龟王八一样被人瞧不起。

《繁花》里,董丹桂一口气说出了“小瘪三、穷瘪三、洋装瘪三”,从而构成了“瘪三”系列。

尤其是第三个最有杀伤力。毕竟能穿洋装,说明经济上已经不再穷困了,但其人的精神却仍然不脱寒酸和潦倒,从而从物质上的嘲讽进入了精神上的贬低。

小热昏

一种旧时在长三角包邮区流行的民间说唱,俗称“卖梨膏糖的”(据说最早由梨膏糖商贩发明)。

《清稗类钞》里的解释是:

取里巷琐闻,编为有韵小曲,击竹板以为乐器,沿门唱卖者,谓之小热昏。

它的特点是谐谑和插科打诨,可以理解为一种说唱形式的时事段子。

过去这属于下里巴人的表演,现在已经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小堂名

一种民间的少年歌唱队,作用类似于“挽歌郎”。

差别在于,后者专门在丧事和葬礼上唱,而小堂名是在喜庆的婚宴、寿宴上唱。

还有一种“灯担堂名”,是这一行里的高级班底,兼有今天婚庆公司布置会场的职能。

连裆模子

模子,也写作“码子”,黑话里指“家伙”。

由于“码子”同时代指赌场里的筹码,词源很可能与此有关。

所谓“连裆模子”,就是串通一气、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同伙。

同类型词语还包括“撬边模子”(即北方话“托儿”)、“打桩模子”(即“黄牛”)、“半吊模子”(近似于指责某人为缩头乌龟)。

白粉鬼

即北方人说“抽大烟的”。

赤佬

吴语中另一个著名的切口,“鬼”的意思,用作男子的鄙称,也写作“赤老、拆老”。

词源也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英文“cheat”和中文“佬”的组合,另一说是因为穷人下葬时买不起棺材,只用草席一卷,没多久就曝尸荒野,碰上的人就像撞了鬼,所谓“碰着赤佬了”。

看上去,应该是后者更靠谱一些。

白相人

吴语中的“白相”,相当于普通话里的“玩耍、游玩”,还可以说成“白相相”。

“白相人”,就是指不工作、不劳动,专门游手好闲的混混,大概类似于北京话中的“顽主 / 玩主”。

他们可能是地痞流氓,可能是富家公子(小开),也可能是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

吃豆腐

原指“揩油、占便宜、得到非分的好处”,后来专指占女性便宜的行为。

可随着男女日益平等,男性也可以成为被“吃”的对象,于是,这个词又开始回归本义,凡一切揩油行为,均可归为“吃豆腐”。

吊膀子

指男女调情。

鲁迅先生在《准风月谈·新秋杂识三》中说:

据老于上海者说,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来的,引伸为诱惑或追求异性的意思。吊者,挂也,亦即相挟持。

但据南开大学杨琳教授考证,这个“膀”应该是“棒”的谐音,很多地方的方言里都有。

当然,现在原义已失,专指以眉目传情进行勾引的行为了。

综上,我们可以发现,“香港小姐”董丹桂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珠炮似的完成了对同学的语言攻击。

其中,有身份上的贬低:阿三、瘪三、赤佬、模子、白粉鬼、白相人、穷鬼、唱小热昏的、唱小堂名的;还有行为上的定性:敲竹杠、吃豆腐、吊膀子……

这一系列来自旧时代的黑话、切口,形成了极富杀伤力的话语攻势,让新时代的小将一时无力招架。

当然,她还是失败了。

同学拎起一张凳子,扔向董家的落地玻璃门,然后踩着碎玻璃冲了出去,在弄堂里叫来了工纠队,最终完成了对旧时代的扫荡。

2025.8.3

感谢 @will lian 提供视频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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