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有诸侯国吗?

商代有诸侯国吗?

成湯咸,我当高卧百尺楼,尔曹自可轻去就。

省流:有。

周初的诸侯制度,一部分就是继承商代的。

西周初年,周公刚平定完殷商旧势力的叛乱,来到洛阳,着手在这里建立成周城,以管理商的遗民。

首先的一件事,就是给商朝的遗民训话,做好思想工作:

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尚书·召诰》

而训话的主要对象,即这里列举的「侯」、「甸」、「男」,就是商朝最重要的几种诸侯

其中「侯」和军事相关,是数量最多、且最重要的一类;「甸」主要给商王提供粮食;「男」则专门负责某一方面的事务。


一.侯

「侯」这个称谓来源于「斥候」,「斥候」是负责敌前侦查的,所以「侯」天然和军事相关

侯,为王者斥候也。《逸周书》孔晁注

甲骨文里,商王和某侯一起、或者商王命某侯去征伐敌国的记载有很多:

贞:王惠侯告比征尸,六月。(合 6460)
贞:今[早王]比○侯豹伐蒙方,受有佑。(合 6553)
癸亥贞:王命○侯豹伐……(合 41499)
甲申卜,王贞:侯其翦耑。(合 6842)

既然是斥候,侯所控制的地方自应是王畿外围、敌前的位置,类似于战国的「郡」。军事色彩浓厚,因而地位也重要,甲骨文里还有商王为侯占卜健康的记录。

当然侯也不是只负责军事,甲骨文里还有侯向商王纳贡、帮商王打下手的记载。

这种充满军事意义的「侯」,也被周人继承使用。周初几个重要的侯:齐、鲁、康、燕,都是为军事行动而设,分布在周人势力的边境。

当时周人的主要潜在敌人是商的旧势力和东夷,所以齐侯、鲁侯被封到山东——那是东夷和莱夷的地盘;周公的弟弟康侯,也就是《史记》里的卫康叔,则封在殷商的旧地,负责监视殷遗民。燕侯在北京,则可能是防卫商在东北的势力,毕竟箕子就在朝鲜。


二.甸

「甸」是为商王提供粮食的一类诸侯

甸,田也,治田入穀也。《逸周书》孔晁注

「甸」所领辖的地区,应该就在商王畿外不太远的位置,一来相对安全,二来输送物资也相对容易。所以《左传》常将「郊」、「甸」并称,《国语》也说「邦内甸服」,「甸」就在王畿周围。

「甸」成为一类诸侯则相对较晚。其最初,就是一群人在一块地方专门为商王垦田、提供粮食,但并不是诸侯。这在甲骨文里有相当多的记载:

戊子卜,宾贞:命犬延族壅田于虤。(合 9479)
甲戌贞:王命刚壅田于赢。(屯 499)
癸丑卜:王命○田于京。(屯 232)

而这群人世代在一个地方垦田,同时也拥有自己的武力,就逐渐演变为一方诸侯。到了商朝晚期,「甸」已与「侯」地位相近。周初的文献在叙述商朝职官时,已常常将侯、甸并称:

小臣屏侯、甸,矧咸奔走。《尚书·君奭》
惟殷边侯、甸越殷正百辟。《大盂鼎》

周初的「甸」有晋和曹,《左传》说「晋,甸侯也」,又说「曹为伯甸」。晋初封在运城盆地,是古早的农业区,离宗周和成周都不到两百公里,顺汾河、渭河到宗周,越中条山渡孟津到成周,两边都相对便捷;曹初封在定陶,距离成周 250 公里左右,顺济水、河水、洛水至成周也非常快。可能周初这两国确实还行使着向周王提供粮食的职责。


三.男

「男」在甲骨文里写作「任」[1],所谓「任」就是专任商王某一方面的事务

男,任也,任王事。《逸周书》孔晁注

甲骨文中出现了不少「任」:

贞:馘任阴畀舟。(合 10989)
贞:呼取强任。(合 13934)
乙巳卜,王贞:史其执○任。(合 5944)

这些「任」有向商王进贡人牲的、有给商王送船的,这大抵就是他们所负责的事务。《尚书·禹贡》说大禹治水之后「任土作贡」,意思应该也是规定各处土地的专任的事务和相应要缴纳的贡物。

西周的「任」有郑国,《左传》说「郑伯,男也」,「男」就是「任」。郑国初封在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南面是华山,多产铁,西汉在这里设有铁官,或许郑国最初也是负责周朝的铁器。


亖.服制

问题回答完了,再扯点别的。

商人制度分「内服」和「外服」。「内服」是商王朝内部的行政体系,「外服」指的就是侯、甸、男这些诸侯。这见于周初的文献《尚书·酒诰》:

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酒诰》

可见诸侯制是「外服」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商王实控的「内服」相对。所以大抵诸侯制度,就是让这些诸侯,层层环绕在商王畿周围,分别向商王尽经济或军事的义务。甸最近,侯最远,任大概在两者之间,这都是商王真正能管辖的范围,再往外就不是商王说了算的了。

而这些诸侯,则可能出自商王自己的部族,也有可能来自商王的军事征服。商王把周围的方国揍趴下,让他们给自己当打手,就是「侯」;让他们给自己提供粮食或打工,则是「甸」和「任」。

商代有个强大的诸侯叫「鬼方」,《易经》说商王打鬼方,打了三年才打下来,而商纣王时期的「三公」之一就有「鬼侯」,可能就是鬼方被商朝干废后投了,开始给商王当马仔。甲骨文中还有商王征讨「侯」和「任」的记载,则可能是这些方国降而复叛。

这种「服制」在《国语》中有类似的记载,只不过变得整齐划一了。《国语》将王畿以外分为五层,分别是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各自有不同的义务,这就是所谓的「五服制」:

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

《尚书·禹贡》则将「五服制」规划地更加详细:王畿以外每五百里为一服,每服内还分为数层:

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二百里納銍,三百里納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
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諸侯。
五百里綏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奮武衛。
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
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蠻,二百里流。
《禹贡》五服

这种均匀划分的「五服制」完全无视了山川地形,当然是后人空想出来的,是后世对早期商、周制度进行的「整齐化」整理。

而商朝的「服制」的出现,我怀疑和早期的「都鄙制」有关。

古人把中心大邑称为「都」,周边环绕着的农业等区域称为「鄙」,「都」和「鄙」共同形成一个经济军事区。行政人员、手工业者集中于「都」,粮食则取给于「鄙」,发生战争则共同入都城避难。

商朝「内服」、「外服」的「服」,我怀疑其词源就是「鄙」,而非古人解释的「服行某种职事」。若以小的「都」为中心,则其外围是「鄙」。若把这种制度推广到天下,以商王畿为中心的「都」,以王畿以外为「鄙」,那么整个天下就是一个「都鄙」。此时的「鄙」,也就是王畿以为的范围,就是文献里所谓的「服」。「服(*Pək)」和「鄙(*Pə)」古音相近,「服」只比「鄙」多一个韵尾。

于是以商都城为中心,周围真正的「鄙」,叫作「内服」;而以商王畿往外,诸侯控制的地区,则叫「外服」。「服」的「服事」这个词义,恐怕也是由此而来的。因为「鄙」要向「都」尽义务,所以引申出「服事」、「服官」的意思。

p.s.《诗经》有邶、鄘、卫三国,卫即后来的卫国;邶可能就是商都的「鄙」,二字古音相近;鄘我怀疑是「庚」的讹字,也就是卫康叔初封的康丘。

而「五服制」,则又是后人对早期「服制」的进一步细分。都邑外的「鄙」,古人早就将它分为五层,或如《尔雅》所说,分别叫「郊」、「牧」、「野」、「林」、「坰」:

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坰。

或如《司马法》所说,叫「郊」、「州」、「野」、「县」、「都」:

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四百里為縣,五百里為都。

用的名称虽和《尔雅》不同,但都是五层,层层环绕着中心。

于是如果某一天,有个大聪明,将这种对「鄙」的五分,也推广到了「服制」上,可不就自然产生了所谓的「五服制」嘛!但「五服」制是哪五服呢?「侯」和「甸」是古代真存在过的,所以哪种说法都少不了他俩,但其他几服,总免不了各人编各自的,说法自然就不一了。


参考:林沄《商史三题》;裘锡圭《甲骨卜辞中所见的“田”“牧”“卫”等职官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