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奶奶做的「一早一晚」

小事 · 奶奶做的「一早一晚」

什么菜让你吃一口会有幸福感?

知乎用户,世界是安静的色彩,我做绚烂的白。

奶奶做的“一早一晚”。

“一早”是一碗馄饨。奶奶包的馄饨,皮薄馅大,肉馅里有一点点筋。

馄饨是一种有仪式感的早饭。煮馄饨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就噔噔噔敲响卧室的门,一般还等不及我开门,她就把门拉开一条缝。然后笑眯眯地跟我说,“明天早饭吃馄饨哦,你要吃几个。”

我很嚣张地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一个二,“二十个嘛。”

奶奶把我那两个手指头一掰,对我翻一个白眼,“乖乖哦,二十个你怎么吃的掉哦。”

我退而求其次,“那就十五个迈,十五个我肯定吃的滴咯。”

奶奶哈哈大笑着过来搂我,“二十就二十个,还能短你一口吃的不成啦。”

第二天早上通常能睡个懒觉,又不会睡到自然醒。十点要是还没起床,奶奶就会来把我摇醒,“吃早饭咯,你要吃的馄饨还热着哦。”

然后我就呲着头发,迷迷糊糊坐到餐桌前,打一个哈欠。

二十个大馄饨码在紫菜汤里,汤上浮沉着几颗虾米,再倒两小勺醋。一碗汤馄饨在冬天的早上端到餐桌上,热热的水蒸气糊了眼镜片,还得把眼镜摘下来再吃。

这个点家里人都已经吃过早饭了,这碗馄饨是我起床之前奶奶新下锅的。

奶奶看不惯我披头散发,我一边吃,她就一边拿着梳子过来要给我梳头了。

“你看看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头不梳脸不洗就吃饭。”

“你包馄饨好吃嘛,吃过再洗。”

我发质又干又硬,用细齿梳梳起来经常扯到一团团打结的乱发。我就一边吃,一边嘶嘶嘶地吸气。

奶奶见状就紧张的放下梳子问我,“烫到哩嘛?烫到你就吹吹再吃咯。”

我歪着头喊,“不是烫,痛哦!你轻一点迈!”

奶奶摇头骂我,“乖乖,你大小姐哦,旁人伺候你还喊痛,娇气!”手下却轻了很多,抓住一小撮头发慢慢地理开打结的地方。

我那一头乱发梳开了,馄饨也吃完了。最后要捧着大碗把汤喝干净,荡气回肠地打一个饱嗝,作为周末的开头真是太完美了。

“一晚”是晚自习回来的一碗汤。

有时候是鱼汤。鱼汤雪白鲜甜,跟味精的鲜截然不同。油脂融进汤里,莹润得像是一块玉。

碗里还有一个好大的鱼头,我喜欢用筷子把鱼头上的肉挑挑拣拣戳下来,捡出骨头慢慢喝。鱼腮边有一块月牙肉,风味最好。

奶奶看我挑鱼头,在旁边说,“你把那个鱼眼睛吃了嘛,你近视,那个对眼睛好。”

我觉得鱼眼没什么味道,又有点瘆人,就摇头,“不吃,这有什么用哦。近视跟吃鱼眼睛又没关系。”

奶奶威胁我,“不吃下回不弄了。”

我妥协了,捻着鱼眼闭目张嘴生吞下去,再把手一摊,“好好好,吃掉了嘛!”

奶奶眉开眼笑,把空碗一收,叫我去房间写作业去了。

冬天就成了一碗羊杂汤。

我不爱吃羊肺,羊杂汤里就是一丁点羊肺都没有的。羊汤比鱼汤更浓厚,白汤红油,添了很多胡椒,关了火再撒上一把芫荽。芫荽将熟未熟,是最适合点缀这种荤汤的叶菜了。

奶奶做的羊杂汤里放了很多土豆条,又切了细细的姜丝。我能接受姜的味道,又不愿意吃姜,就喝的很慢。小口小口地抿汤,再把假扮成土豆丝的姜丝一根一根挑出来。

奶奶在旁边戴着老花镜打毛衣,作势要用毛线针打我,“你就吃掉能怎么地嘛。”

我把挑出来的姜丝用卫生纸包起来,团成团扔进垃圾桶。

“不吃,不爱吃姜。”

“冬天吃点姜好,暖心哦。”

“那我也不爱吃,辣的很。有汤就行了。”

“好嘛,那下次给你挑掉。”

奶奶妥协了。

冬天的夜宵,一定得是一碗汤。

骑车回家,哪怕身上裹得再厚实,也会被灌一身冷风。寒冷从脚底板开始蔓延,往上攀一攀,整个人的感知都快麻木了,只有心脏砰砰砰地往喉咙里跳。推门进家的时候,觉得自己都成了一块冰,在家门口森森地冒着寒气。

手套口罩一摘,换上拖鞋,赶紧哈两口热气,跺跺脚搓搓手,坐到餐桌旁边。一口热汤下去,心脏就舒坦了,又能安逸地回到胸腔里。再喝两大口,五脏六腑都在这口热汤的抚慰下熨贴地舒展开。

食物的暖流过四肢百骸,武侠小说里讲的打通任督二脉一定就是这种感觉。

后来我外出读书,生病,奶奶回了老家,记不得有多久没能再吃一口她做的馄饨和汤了。

我跟一个小妹妹描述过这种病,我说,得了这个病,就好像心里破了一个大洞一样,总是空荡荡的。总想找点什么东西塞进去,可是什么都不合适,强硬塞进去只会让这个破洞变得更大。走起路来的时候,就有风吹过这个空荡荡的大洞,能听到呼啦啦的声音。

妹妹眨眨眼,把她手里的芭比娃娃递给我,“心里空荡荡是什么感觉,是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吗?”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的有一点像。

肚子里空落落的时候,心也空落落的。

对于一个尤其好胃口的人来说,心上的缺口难填,肚子却容易。我嘴巴不刁,天南地北的食物都能尝上一口,于是我吃遍了早餐店里的馄饨,喝了很多碗各种各样的汤,觉得都不像。

也试着按奶奶教的自己来做,可是糟蹋了很多食材,也做不出来那个记忆里的味道。

很多时候我远在他乡,总想打个电话回家,跟奶奶哭一场,跟奶奶说奶奶我想吃馄饨咯,我还想喝你做的鱼汤。

可拿起电话又放下,我好怕听见她说,乖乖哦,怎么哭了嘛。不哭,不哭哦,谁又欺负我乖乖了哦。

以前奶奶会做好多好吃的,二十年前就会做自创的“披萨”给我吃。爸妈想要带我出去吃饭,我都能一摇头说,“我不去,奶奶都会做。”

现在她做饭已然大不如前。

她记性变差了。做饭的时候,她会忘了加糖,忘了加盐。做好的菜放到橱柜里,转眼就会忘掉。

我多病痛,而她在衰老,实在不忍心让她为我再担忧。

我只好擦干眼泪,再化一个好漂亮的妆。打视频电话跟她说奶奶我一切都好,说了都好哦!你身体好不好?你看看我漂不漂亮,还认不认得我哦?

于是我开始避开早餐店里的馄饨,也不会在餐馆里点各种各样的汤。

我把耳朵凑到心口破出的大洞上去听,听见那个破洞跟我说,她不贪嘴那点吃食,她只是很想念那些吃食里藏着的,明目张胆的偏爱。

有的东西能吃到的时候就是一口幸福。

吃不到了,它就成了一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