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大多数中原王朝能稳固占领河西走廊,地图上突出来的狭长的地方?

为什么大多数中原王朝能稳固占领河西走廊,地图上突出来的狭长的地方?

怎么说呢,粗暴的类比一下这个问题就类似于:

大清的云南省毗邻着南掌、安南、缅甸、暹罗等政权,如此险恶的环境下为什么却没有沦陷?

之所以没有类似的问题,只是因为云南今天被贴上的标签是“彩云之南,休闲胜地”,而河西却被贴上了诸如“西凉大马,横行天下”(尽管董卓、韩遂、马腾马超等均来自毫无浪漫可言的黄河以东)“河西四汉将”(四人均非河西籍)““《河西走廊》,令人泪流满面的大国情怀,一部要跪着看的纪录片”“中国的地名越来越土鳖,唯有被汉武命名的它们风雅依旧”之类的标签,让人感觉当地似乎自带什么金戈铁马、紫塞秋风的 BGM 罢了。

例如问题描述所说的,

即使丢掉了青海朔方东北,也能守住河西走廊?

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因为这是历史上从未发生的事情。这种问题本身,其实就反映了传媒对河西走廊于中原王朝国防安全价值的严重夸大。具体到问题本身,简明扼要的原因其实就是:河西走廊自身较为贫瘠,而其所面临的外部环境(阿拉善高原、噶顺戈壁、走廊南山与海北高原等)极度恶劣导致无法孕育出能攻拔汉地州郡又稳定治理的强权势力;能做到这一点的,则限于距离等因素无意也无力去将河西走廊作为其军事资源的主要投送方向。打破这种平衡(吐蕃崛起)需要极为罕见的天时地利,但这种天时地利又会同时造成中原帝国前所未有的强大(隋唐),导致外部强权仍然很难更进一步(需靠安史之乱来趁虚而入)。

主要以唐代和明代为例一条一条来说。

1、

题主认为“丢掉了青海,也能守住河西走廊”,这里头有两个错误,一是用近现代青海省地图在古典时代玩比大小游戏,二是误认为河西走廊是抵御藏区势力扩张的主阵地。两个错误的根源来自于不知道青海省一个至关重要的板块——河湟谷地。当然,只提河湟是因为题中所说的青海省,而其周边的洮河、大夏河、岷江流域同样重要,合起来就是传统的汉藏人文地理分界线——河湟洮岷地区

河湟谷地的大致位置

在古代社会套用今天的青海省范围几乎是毫无意义可言,不同于有雅鲁藏布江河谷串联前后藏的西藏,青海省所囊括的各大板块支离破碎,缺乏有机的联系,吐谷浑、西海蒙古等地方势力也只能有效利用省内东北部的一小块地区罢了。而省内西部的广大地区向来荒凉几无人烟(因此海西州与玉树州的面积均极为惊人)。这种情况下,我们真正应该关心的就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之间,中原在青海伸入的一个突出部,亦即河湟谷地。具体的范围不做深究,在此粗略的将其范围视作今天青海省唯二不是民族自治州的单位——省会西宁市与毗邻的海东市。

河湟地区在今日寂寂无名,河湟人做的青海拉面甚至要打上兰州拉面的牌子才能卖得出去;但是毫不夸张的说,其地缘价值一点也不低于声名在外的河西走廊。西宁与海东两市,所占面积不足全青海省的 3%,但是却占有了全省 63%的人口,更远比整个西藏自治区的人口高,是当之无愧的全省精华所在。

(河西走廊人口不及甘肃五分之一)

《明史》中关于河湟洮岷地区的战略地位有一个准确的描述:

西番,即西羌,族种最多,自陕西历四川、云南西徼外皆是。其散处河、湟、洮、岷间者,为中国患尤剧。汉赵充国、张奂、段颎,唐哥舒翰,宋王韶之所经营,皆此地也。

河湟地区具体的地理结构,这里无意细谈;但我们仍可以很容易的明白其的战略意义。尽管唐、吐蕃、阿拉伯进行的大博弈从呼罗珊直至西洱河,但是真正构成了唐蕃之战胜负手的,仍然是围绕河湟谷地,乃至整个河湟洮岷地区的争夺。据统计,唐蕃在河湟周边的战役有 30 多场,记载双方兵力超过十万的大战不下 5 次。唐初薛仁贵正是在青海湖周边的大非川败于吐蕃,致使吐谷浑的复国成空,唐西部几千里间的州县尽数暴露于吐蕃兵锋下,以至于满口唐或输唐已输唐必输的陈子昂有“吐蕃桀黠之虏,君长相信而多奸谋,自敢抗天诛,迩来向二十馀载,大战则大胜,小战则小胜,未嚐败一队、亡一矢”“(唐)精甲勇士,势如云雷,然竟不能擒一戎、馘一丑,至今而关陇为空”的嘴炮;而唐亦深知河湟之重,李隆基于鄯州设陇右节度使辖临洮军、安人军、镇西军等六七万之众抗击吐蕃,并逐渐取得优势攻拔堡寨,防线得以大大前推。

而唐安史之乱后西北局势的崩溃,也正是始于河湟的沦亡。756 年,吐蕃全线反攻,溯湟水洮河一路攻拔州郡,夺取了整个河湟地区,将既能四通八达通往汉地各处、又适宜吐蕃发展农牧经济的河湟纳为其稳定根据地,至此吐蕃全盘皆活,打通了进攻松潘剑南、河西走廊、陇右关中的交通线。东征入渭河流域,破秦渭成诸州,叩关中大震关,攻入长安城。而河湟的丢失,也宣告了河西唐军大势已去。吐蕃军 764 年占凉州,766 年占甘州、肃州,776 年占有瓜州,约 786 年沙州唐军投降。至此吐蕃完成对整个河西走廊的占领。

失河湟则河西危,不是失掉了青海仍能保有河西,而是河西的存亡要仰赖于青海东北部到甘肃东南部河湟洮岷地区的安危。这一点一直在得到验证。中国历史上从未有无河湟而有河西的中原王朝,只有有河湟而无河西的,也就是北宋。其在灭唃嘶逻、初步完成熙河路新辟地区的占领后,未及进一步谋取西夏,昏德公、重昏侯就去雪乡打猎了。而如果连河湟都没有....

汉以后,除了五代十国北方那五个短命的,确是还有一个没怎么占领河湟的中原王朝,那便是我大金。

初,以河外三州赐夏人,或言秦之在夏者数千人,皆愿来归。诸将请约之。筈曰:“三小州不足为轻重,恐失朝廷大信。”

而大金也确乎是没有河西的。

所以是不是该提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中原王朝能稳固占领河湟谷地,即使丢掉了河西走廊”?

朱元璋在此设立洮州卫(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西宁卫、河州卫(临夏回族自治州)、岷州卫(定西市岷县)等“西番诸卫”也正是看重此处汉藏交界之意。其中河岷西三卫驻军远远高于腹里卫所,同时广用回番土官,有所谓河湟十六土司之说。至于在河湟洮岷遍修长城关隘控驭蒙番,自属寻常。

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清和民国。民国仍是以河州二十四关与洮州长城区分回汉等“中原人”居住的“内地”与“西番”居住的“番地”。

洪武年开始修建的河州二十四关,今基本无存

2、

河西走廊南依祁连山,这种雪山天险看起来非常可靠;遗憾的是世上从无金汤一般的天险。如果高原上的势力真的走向了扩张,那祁连山自然也挡不住兵锋。大小河流穿越山区形成的河谷,构成了突破防线的关键。

这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所在,是童子坝河穿越冷龙岭形成的山口——扁都口,其在隋唐时的名称是“大斗拔谷”。从河湟地区直接穿越高原北上,由扁都口直接进入张掖一带的路线也就成为了青海到河西的通畅大道。当年隋炀帝征吐谷浑后志得意满打算取道扁都口翻越祁连山进入张掖会见西域诸国,结果在扁都口突遭暴雪袭击,据说导致包括其爱妃在内的大半人马冻饿而死。不过杨广也不会想到,在一百多年以后,从扁都口突袭甘州焚烧城池的吐蕃军也因大雪而被迫撤走。

有一定讽刺意味的是,河西走廊最东端的武威市直到今天也未能高铁通车,进入河西走廊最方便的通路,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渡黄河一路西行,而是从省会兰州进入邻省的西宁,再用动车或 227 国道北上穿越高原,由扁都口过祁连山转入甘肃张掖。大山没能阻挡外界,却成了对外交通最为便捷的窗口。

至于由讨赖河、洪源谷、子亭山口等又能进入凉肃瓜沙抄掠,武周年间,吐蕃名将论钦陵与唐将郭元振聊天时,曾经自得的说到:

陵若遣兵, 或出张掖,或出玉门,使大国春不遑种,秋无所获,五六岁中,或可断汉右界矣。

在安史之乱以前,吐蕃尚未打通河湟,主要就是靠走山谷道路不断对河西各州发动劫掠袭击,唐河西节度使也在各山口屯驻兵力以防备。唐之张掖守捉、玉门军、子亭镇等与吐蕃的渔海军、大同军、祁连城等在数千里间的山脉两侧车马对垒,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在吐蕃覆亡后,高原势力对中原基本已经失去了威胁,失去力量整合的后人很少再像先辈那样突入山口攻击河西。

3、

题中还说“即使丢掉了朔方,也能守住河西走廊”。

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是“朔方”。很多文章会说朔方就是河套,河套就是河套平原就是呼和浩特巴彦淖尔。

然而,真正的朔方、并州长这样:

朔方城,不在前套不在后套,而在鄂尔多斯高原;朔方地更不是一般人脑补中的内蒙古河套平原,而是西包大半个宁夏,南接关中,东以山西吕梁山与并州为界。

而如果把这一大块地方全丢了,当然不会“稳固占领河西走廊”,而是把整个北方都丢个精光啊:

“汉末大乱,匈奴侵边,云中、西河之间,其地遂空,迄于魏晋,不立郡县”。衣冠南渡的伏笔,至少在包头汉人吕布的家乡被东汉朝廷放弃,成为胡地时就埋下了。

唐朝也有朔方军节度使。然而朔方的重心始终是在宁夏平原,况且在河陇尽丧后,虽然吐蕃的兵锋东近山西,北过阴山,但是吐蕃始终未能拿下灵州夺取河曲,唐最终仍保住了河曲地区,怎么说也应该是“即使丢掉了河西走廊,也能守住朔方”

唐河曲九州

归根结底,大部分对于“朔方”“河套”价值的分析与讨论,都是明清以来特别是走西口以后人们以今度古的曲解与想象,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甚为混乱。引用我很喜欢的一段话:

论河套者往往把秦汉时之 “河南地 ”与明朝时之“河套”二者不作明确区分,似乎汉时之殖民开垦就是在明之“河套 ”地区。笔者以为,这也是欠妥当的。......此外,历代有关河套地区开垦的资料非常有限,而且比较笼统。如果把这点资料随便地既运用于秦汉时期之河南地开垦研究,又用于明代之河套开垦研究,再用于清代之后套开垦研究,其结论恐怕就难有说服之力。

转回河西。

河西走廊的北部是极度贫瘠荒凉的阿拉善高原,其内几乎全为戈壁沙漠,包括中央戈壁、吉格德查干戈壁、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亚玛雷克沙漠、乌兰布和沙漠。如此糟糕的环境使得在当地活动的游牧部落人口非常稀少,掀不起多少风波——阿拉善盟面积相当于浙江与江西之和,人口则仅为浙江一大镇。

对于游牧者袭扰河西,比较有名的路线是走杭爱山 - 戈壁阿尔泰山 - 古尔班赛汗山,然后直扑居延泽黑水城。这条路没多少意义,我们应该注意另一条。

常有人感叹套虏往来青海出入河西如入无人之境——这又是一个证明河西走廊名过其实的例子,因为套部去西海并不是只过甘肃镇,其进甘肃镇之前就已经横穿宁夏镇,尽管后者甚少被提及。

贺兰山大小 34 山口,套部每每从宁夏镇北关处渡冰封黄河,沿着贺兰山东麓蜿蜒南下,再从赤木山口出境,沿着贺兰山西麓与黄河悠然南行,进入大小松山修整,然后穿越庄浪抵达西海。贺兰山西麓虽然比西套平原差的多,但算是阿拉善高原中较好的。该处仍有一定的森林,并有几条短河流,铸就了腾格里沙漠东缘与贺兰山之间的一条狭长绿色走廊供蒙古诸部行军。阿拉善左旗驻地巴彦浩特即在贺兰山西麓山脚下。自贺兰山西麓往西甘肃边外直到嘉峪关外,遍布着鄂尔多斯万户的毡帐。

套部的中转站——大小松山,大致上又可以被视作华热藏区,在这里形成了陕西三大寇之一的松寇。但是,尽管该处“重冈连阜,水草特多”,但是常常被人们忽略的一点是:

大小松山所在的皋兰、天祝也好,出松山后渡过庄浪河、翻越达坂山进入西海也好,这些地方基本都在乌鞘岭以东以南,也就是在河西走廊之外。从这一点上来说,所谓的套部频频穿越河西进入西海的说法,是不太成立的。套部实际上是取道于陇右高原。

明白了这一处关节,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是松部海部的活跃造成的是“九边之虏患,秦为最;秦虏患,陇右为最”而不是“河西为最”了。受害最严重的不是古凉甘肃,而是河湟洮岷。

至于俺答汗,就更不必提了。

套部发展到俺答的时代,实际上已经很难被称为套部,因为俺答的根据地早已不是当年各万户夏则北上克鲁伦河放羊,冬则入河套取暖的样子了。他的大本营已经离开河套,进入了河套之外东北方的丰洲滩(河套一词出现于明朝,本意是河南鄂尔多斯高原而不包括河外平原地区)。土默特部的十二大鄂托克,主要是分布于西起乌拉山,东至大马群山的地带,并不包括河套。其经营重点,自然也是宣大地区。陕西三边这种老少边穷,还是放一放吧。

4、

题中的东北没什么可说的。东北亚的崛起本来就基本和河西的辉煌时代是错开的,唐之后有渤海辽金满洲,而河西也是在唐衰落的。二者的存亡基本没什么关系。

有人可能会想到中亚,塔里木盆地的诸绿洲极少出现本土的统一国家,对于东部也造不成太大威胁。如前田所分析,河西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即雨量较多、植被丰富的东部和极度干燥的西部。自张掖与临泽县间开始,黄土几乎绝迹,盐碱土则越来越多,草木生长极为困难,酒泉、瓜州、敦煌、玉门是孤立在沙砾中的绿洲。而继续向西,则是河西与天山东路之间的噶顺戈壁与库木塔格沙漠,环境愈发恶劣。这也更限制了关西势力向河西的力量投送。

河西以西下一个较好的大型绿洲是吐鲁番。吐鲁番自汉至清一直是天山东路的精华所在,如唐之西州人口高达约 5 万,旁边的伊州庭州则仅约万人。明中期吞并哈密、又屡次进攻甘州肃州的土鲁番汗国即以此为核心,并还占有哈密、焉耆、库车等绿洲。不过土鲁番围攻甘肃一方面说明此时明西北边防的虚弱无力,另一方面倒也仍说明其能力仍仅限于其口号所说“领军马往汉人地方去”“要往汉人地方上去抢”,即劫掠罢了。

一般说来河西的繁荣期是霍去病河西之战到唐安史之乱间的八九百年时间,即所谓汉唐时期。不过河西走廊可说是一个出道即巅峰的地区,其战略地位总的趋势便是一直缓缓下降:刘彻河西拓边后在河西走廊狂暴轰入了 4 郡 35 县(一县在乌鞘岭东),作为对比,西汉在整个福建省仅有一个县;唐代所谓“天下富庶无过陇右”的另一面,却是偌大的陇右 21 州(含河西 5 个州)仅仅占全国人口 1%,考虑到关东隐匿人口实际比例只会更低。至于往后河西走廊吐蕃西夏元明清 1100 多年的封建史,再细谈就太伤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