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高考 · 三年模拟》为什么那么火?

《五年高考 · 三年模拟》为什么那么火?

佩子临,纵死侠骨香 不惭世上英

评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以下简称《五·三》),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但以此作为切入点,高维地做一些分析,还是相当硬缺斯汀的——毕竟任何产业,都有着背后复杂的演变历史,你看今天的华为,苹果,就应该了解到诺基亚甚至爱立信的年代,苹果尚偏安一隅,后来又是如何进场狙击了头牌,进而一步步壮大的,一个品牌,一个国家,一种宗教,莫不如此。

我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教育课题,自然地,秉承着群众路线的风格,和 @刘梓珊 一样,上山下乡,造访过一些坐落于乡村的中学。限于观察视角所限,我更多是作为一个外来侵入者的角色,难以一窥这个体系的真容,感兴趣的可以去看她这个答案如何克服自卑? 而我的那篇毛坦厂中学的深度剖析文,则因为反响巨大,造成县中群体的围攻不得不删除,究其原因,和刘梓珊上山下乡时的遭遇本质是一样的。

当然,今天我们讨论的是中国教育这个黑箱体系的另外一个环节,也就是教辅书领域。

1977 年恢复高考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参考书。

那一年的冬天,知识青年们,在公社大喇叭的召唤中,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看的是各种渠道搞到的油印的小册子,和《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这样的手抄版禁书一样,来源不祥,版本诸多,那时候因为历史原因,很多高级知识分子流入了穷乡僻壤,当春风吹拂而来的时候,这些人充当了普罗米修斯的角色,凭借多年未曾模糊的记忆,他们编纂出的资料,是那个年代的《五·三》。

而在此之后,一部巨著横空出世,那就是《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本书相当于《十万个为什么》中学版,也是那个年代的精品读物,随着恢复高考,这套丛书于 1977 年重启印刷,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搞不到这套资料的。

前段时间去世的张教授,15 岁考入复旦,凭借的正是吃透这套丛书。

在这之后的 80 年代到 90 年代,是教辅市场的乱战年代。

那时候主打的是两大派系:

1.海淀派

由于那时候全国卷一统江湖,大部分地区都是用的教育部考试中心的命题,来自北京的情报自然显得格外有吸引力。实际上北京的基础教育,西城和海淀算是并驾齐驱,但是那时候,海淀在全国的名声更响。

2.黄冈派

地方上此时也亟需一个代言人,于是黄冈在这个这个时候被造星了。实际上,黄冈的实力并非是最强的,湖北的黄冈从势力范围来看,属于两湖联盟。湖南和湖北,有着数不清的强校,譬如长沙四大名校(长郡、师大附中、长沙一中、鸭梨中学),而湖北也有像华中师大一附中这样的学校。黄冈中学充其量也就和上面的学校差不多,但是在那个年代,由于消息闭塞,某高手运作之下,黄冈成了和海淀平齐的金字招牌。

可惜的是,黄冈那边的人太老实了,不懂的借势——人家已经帮你把招牌打出来了,你闷声发大财就好,可是偏偏真相被戳穿。一篇负面公关文忽然出现了:

在采访中记者了解到,“黄冈密卷”已经流行好多年了。中学老师黄文玲告诉记者,黄冈是湖北省的一个市,因黄冈中学高考升学率一直很高,因而社会上流传他们有一套秘诀,商家借机炒作,编写了大量所谓的“黄冈密卷”进入教辅市场。
记者见到,所谓的“黄冈密卷”上写着“由黄冈市一批久经沙场、长期战斗在高考第一线的状元老师亲自执笔完成,把多年汗水凝聚而成的一整套操作性极强的权威资料,首次拿出来整理出版,面向全国。”等字样。
记者致电黄冈中学,接电话的负责人听说采访“黄冈密卷”,就说:“我们已经被弄得哭笑不得了,这是商家自己的炒作,不仅我们没有编写过这些所谓的密卷,我们黄冈也没有人编写这些密卷。”该负责人说,市场上流传的一些所谓《黄冈密卷》、《黄冈兵法》等等,没有一本是黄冈中学在职教师编写的。“那些印在《密卷》上的几十个编写者的名字,我们一个都不认识。”

实际上呢,这也是一个博弈论的问题,如果别人拿着你的名声去赚钱,你又没法从中赚到钱,请问你是暗暗地想办法把自己的产品做大呢,还是干脆鱼死网破,让大家都赚不到?

很有意思的是,当年央视的状元访谈,某文科状元推荐的,恰恰是山寨版的《黄冈兵法》:

2004 年央视 10 套的绝版专题片 https://www.zhihu.com/video/1106226137746984960 2004 年央视状元访谈 https://www.zhihu.com/video/1106226184211427328

这部专题片,首播于 2004 年寒假,片中的受访者大多刚刚经历了 2003 年的那场炼狱难度的高考。这部黄冈兵法,是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因为负面新闻的原因,之后只出了两版之后,大约在 2006 年就销声匿迹。

而《五·三》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入场的,不过那个时候还远远没有今天这样强大。

因为在在黄冈系强弩之末的年代,曾经有其它地方招牌试图崛起取而代之,一个是启东中学,另一个是衡水中学。

启东中学也是竞赛强校,90 年代以来,出过天才少女毛蔚,受杨振宁举荐的物理天才李真等人:

历史上第一个拿 IMO 的女生
李真和杨振宁先生

启东中学搞过一个《启东中学内部讲义》系列,里面干货不少,但是始终没有做大。后来又自砸招牌,出了《启东中学作业本》系列,这个是学校配发的——然而很多东西,一旦和体制挂钩,就难免会失去活力,这里又有几个非市场化主导,而是走关系渠道的书商,比如江西的金太阳,以及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步步高》,都为人诟病。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是因为发现类似体制内采购的很多东西,也是性价比极低,比如空气净化器,往往是一万块钱的价格只买到 5000 块钱使用价值的设备,还一个个浑然不觉,觉得“还阔以啊”。

而衡水中学,在参考书上也同样辣鸡。虽然利益相关的人说:衡水中学从来没有出过任何资料,但其实在早期是出过的,但还不如启东中学的。衡水中学的那个资料,体积和五三差不读,封面是巨幅的当年北清毕业生的全家福,鸡血技能爆满之后,里面的内容却乏善可陈。估计也就搞了一两年,就没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五·三》开始崛起。

在我看来,五三的成功,有以下几个原因:

1.从血统上来看,《五·三》是典型的海淀派系,曲一线做的事情实际上是一种对过去二十年优势资源的整合和兼并。到最后,已经不仅仅是海淀,连西城的也给兼并过来。海淀派升级为京城派。

2.出品《五·三》的曲一线,依托体制,却不受制于体制,用市场化的运作,作为教辅的重新定义者。之前我们谈到的几个失败的案例,都是名校自己出资料,这种虽然可能有干货,但是学校毕竟不是商业出版机构,倘若以学校作为中心,很难成功。唯一的例外就是王后雄,王后雄实际上到后期,是一个跨界的精英,在出版行业算得上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出版行业,和教育行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系统,看似很近,实则很远,两个行业都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真是让人佩服。

比如你看,后来很多教辅,主编都是王后雄,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化学老师,也就是说并不是他写的。但是他却有这个能力控盘,操控如此庞大的教辅王国。

3.《五·三》是中庸制胜的代表作。参考书这个产品,按照品类上说,有两种:一个是讲解类,一个是习题类。《五·三》两头其实都没有做到极致,但是两头都不差,差不多是四成讲解 + 六成的习题。而整个市场的主流受众,恰好和这种定位完全符合。

学渣肯定是不能看《五·三》,因为你一点都不懂,这个讲解根本不够让你零基础跃升,题目更不用说。但是中档以及以上的, 就很适合。这些人,需要的是对于重点偏重但不面面俱到的讲解,质量可靠的习题,适宜的使用体验(装帧,排版,底栏花絮、答案分离等等)。

一个参考书的为什么那么火,并不取决于占考生总体大多数的,一本以下的群体的评价,而在于占总体少数的主流人群的评价。

《五·三》实际上已经成了教辅界的优衣库,也就是基本款,当一个具备被筛选资格的学生(高考 60%以上的学生不过是陪绑,不属于《五·三》的受众),不知道买啥书时,他的第一选择往往是《五·三》,就好像一个对穿衣没啥研究,也不想仔细研究穿衣的人,会选择优衣库的“基本款”一样。

但是最火的未必是最好的。

就拿曲一线内部来说,这两年《必刷题》系列的崛起速度也让人惊叹。

这种关系有点像当年腾讯内部的 QQ 和微信之争。QQ 的功能全,微信则更加侧重移动端。麻花藤说:

其实 QQ 当时也有手机端,但是就是抓住了这么一点点的不同,我们还是决定大力研发微信,把这个但是看来是细分的产品彻底做透。

你说《必刷题》和《五·三》有啥不同?无非是题海决定论,导致五三的题量还是略微有点不足,或者说,纯刷题的体验感还不够好。

这里面又有细分:套卷和这种分章节的练习册,训练的侧重点是不一样的。套卷是足球的友谊赛,而练习册则是三对三或者五对五的小场地对抗赛。(这句话可做伏笔,我未来还可以谈一谈应试教育的训练原理)

也就是说,《五·三》的成功,相当大的一部分,在于它分章节练习册的功能做得好。他的不足也正是有了讲解的功能加入,这就有点类似于 QQ 和维信的区别。

《必刷题》就是要把那些“累赘”去掉,做纯粹的分章练习册。

当然,这二者直接仍然有很深的血统联系,就好像你当年开始用维信,会觉得它是简化版的 QQ 一样——英语的完形填空部分,这两本书都能做到答案和空缺在同一页,你不用翻页。而《五·三》的讲解基因,则渗透在它的答案中,比《必刷题》更加全面。

同样的,在曲一线之外,仍然有着众多的繁星璀璨的杰出作品。而大部分考生,则有点像 2013 年的知乎用户,只知道优衣库这一种,殊不知,还有各种精英服装是你尚不了解的。

这里就抛转引玉,介绍一南一北两家。

一个是哈工大出版社的刘培杰工作室。

不太清楚这个刘培杰是什么来头,但我感觉此人是高配版的王后雄,不像王后雄很多书有点像割韭菜型,无非就是每年题目换一换,封面改一改,又是一波,当然《五·三》也是这种,这些教辅,都是像在做手机,每年更新。

但刘培杰出的书有点像做照相机,至于是徕卡还是尼康随便吧,总之他出的东西,一方面是商品,另一方面还有点情怀在里面。

什么意思呢?莱卡的相机,是不会过时的,玩胶片的,十几二十年前的 M6,布拉德皮特和苏菲玛索御用的 M6,现在也照样有人在玩。

刘培杰喜欢在图书的最后搞一个很长的图书目录,不仅仅有他以前出的书,还有未来预计出版的书,特别像徕卡的相机大全,领域涉及竞赛和高考,有比较 Low 的,也有不 Low 的,虽然他说是“数学工作室”,但是里面也有一些理化生的书,每一本都像是一个作品,安静的陈列在展示柜中,不是完全为了应试,有不少书有很高的数学品味。

刘培杰工作室从 2007 年到现在,已经有 12 年了,很多作者都已经驾鹤西去:

《审题津要》还是那些真题,但是立足点完全不同

这里出现的已经去世的储瑞年老师,就是在上面央视视频里出现的点评专家。

另外一个,就是大家熟知的浙江大学出版社了。三本的书,类型也很多,最为著名的是《高妙系列》,杭二蔡小雄校长的呕心沥血之作,目前已经到第十版,越来越厚,预计未来它会从一本书慢慢变成一个字典。老一代包邮区学霸圈有传言:沪有张大同,杭有蔡小雄。说的是两人出书有一套,可惜前者因为出事而凉凉。

父亲著写,儿子审校,可以说是上阵父子兵了

高妙另外一个著名的是物理,质量也很高,是竞赛的经典读物,这里就不放图了。

三本的书品类繁多,它和曲一线的形式是不一样的。造成二者差别的原因在于:曲一线面对的主要是高考生,相对来说,它要求质量可靠,形式也很单一,《五·三》就是其中的登峰造极之作;浙大助学系列,面对的是精英学生,起步都是高考压轴题,更不用说还有各种竞赛或者学科深挖素养的读物,因此更加依赖个人的力量,时髦的说法叫做教育界的大 IP,像蔡小雄、张大同、葛军、陶平生、苏淳、兰琦等人,都是现象级的顶尖人物,他们的目标也是培养顶尖精英学生。

比如兰琦老师,出的三套书,都出了一些错误(在印刷,编制工程中造成的),这就是一人之力的局限,他在博客上也刊登了勘误表,可以说是非常负责的了:

这种其实无所谓,毕竟你受众没那么大,都是小圈子的尖子生,只要勘误出来没啥问题。

《五·三》则不同,面对的是中上富农,基数庞大,一旦出现高错误率,就很难收场。

当然了,这些层次比《五·三》高很多的书也很难火。

《五三》实际上是一本中上富农受用,逆袭成小地主,进而影响到贫下中农的参考书,可惜贫下雇农只是跟风,买了看不懂,或者看懂的不会做,一般都是买回来吃灰,但是吃灰是相对于你个人,对于这个产品的占有率来说,自然是帮了大忙的——虽然有的密密麻麻,有的从头空到尾,但是都不影响紫色的封面像病毒一样扩散到高三教室的桌面、书包、卧室的书架上。

这个世界的商业侵入有两种策略,一种是从底层向上,农村包围城市,比如拼多多;另一种是从中层占据,而后下沉,比如《五·三》、知乎、优衣库、iPhone...

然而 iPhone 的火能让卖肾少年和精英获得相同的电子产品使用体验;优衣库的火爆能让伪中产从表面上看上去和真中产的包装半斤八两;知乎的火爆,因为下沉用户被无形的圈层隔离而和原住民保持和谐共生。

残酷的是:而《五·三》的火,却不能让学渣和学霸获得同样的刷题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