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作为住院总医师值班，凌晨 2 点参与了一次抢救。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这个点从事过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紧张刺激的工作。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很清新，尽管有其他人在，却感觉似乎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当时有一位 50 多岁的女性被集卡碾压后送到抢救室，一部分胸廓已经变形了，里面在大量出血，血压和心率迅速下降。由于失血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输血，也找不到可以负责的家属或者亲友，以目前的医疗技术，已经回天乏术。

作为医务人员，我们必须尽力而为，但是能做的事毕竟有限，大家忙完能忙的，还有其他病人要救治，就渐渐散了。总要有一个医生守在病人边上，我就是承担这个任务的人。在空荡荡的复苏室我坐在她身边呆了大概一个小时，看着她的意识慢慢模糊，嘴里不断地喊：“妈妈，救救我”。

记得书上说，士兵战死前会呼喊妈妈，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我真的会亲身经历这种场景。

虽然我们平时工作中一直会经历生离死别，但是眼看着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还是会感觉很哀伤。也许她的妈妈已经早就不在了，我能替她妈妈送她走完最后一程，也是一种缘分吧。

至于为什么那么辛苦，还能坚持下去，我用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解释一下吧。

最近给八年制硕博连读的学生上课，他们都是医学院的精英，百里挑一，思维活跃，天赋异禀。

我备课不敢怠慢。

课上，和学生讨论问题，有一个学生突然问我：“老师，您当年为什么学医？”

我是个务实的人，不喜欢唱高调，实话实说：“我当年 18 岁，自己没有考虑太多，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高尚，就选了。我相信大部分人选择专业，也都是年少时的一时冲动，只不过我干到现在而已。”

然而，我觉得这个问题，并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

这个学生已经选择了这个专业，短期内是不可能改行的。他是象牙塔里的佼佼者，将来注定可以成为一名医生，何必再为当初的选择而烦恼呢。

作为过来人，我也很理解他们的心情：天之骄子们在和自己资质相仿的同学中没有任何竞争的优势；医学复杂而又枯燥的内容很容易让人绝望；八年的学生阶段，经济上基本属于赤贫，在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人生最需要钱的时候，收入也不能和同龄人相提并论；社会上对医生的误解和极端行为又让他们手足无措。

“老师，您当年为什么学医？”

这个问题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悔意，其实是在问：“学医那么辛苦，为什么我还要去当一名医生呢？”

于是，我第二节课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家有没有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在无比艰苦的时刻，人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去做对自己残忍的事，而不让内心挣扎；让自己能接受残酷的现实，而保持平静。这样生活才能继续，这就是宗教的力量。”

此时此刻，你们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为什么？

你们都历经磨难才坐到这个教室。每个人都踌躇满志，每个人都期待展翅高飞。

但是，很可惜，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注定平庸——收入不高，医术一般，被人投诉，沉沦世俗。

你们的付出与你们的所得不相符。尽管世界上的事大多如此，但你们依然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我选择当医生？

除了为了养家糊口、建功立业外，我们还需要一个更确切的理由，一个其他职业难以取代的理由。

有人说：医生高尚，所以要当医生。

但是我觉得：好的理由应该是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服自己的；而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今天，和大家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希望这个想法能在你们万念俱灰的时候，给你们勇气和力量。

医生是一个违反自然规律的职业，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我们的工作却是打破和逆转这种规律。所以，就像偷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医生注定受到命运的惩罚，但是我们给人类带来希望。”

高尚并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我们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