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原神到崩坏的诺斯替
前阵子参与了崩坏系列 IP 新作《崩坏：星穹铁道》的测试，里面不少地方让我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不，不是崩坏三年老玩家的那种熟悉感，更不是百万塞尔达玩家的那种熟悉感，而是一种对世界观底层结构的奇妙感觉：这设定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星穹铁道的根本力量体系源自“星神”与“命途”的设定：不同的命途成为了我们角色的属性，而星神则是执掌命途的伟大存在——什么，“星神”？该不会是诺斯替的那个星神吧？怀抱着这个想法，我特意去找了外网的英文版本，结果还真被我一语成谶了。
星神的翻译是 Aeons，这个词来自古希腊语αἰών，也可以写成Æon 或 Eon。这个词通常用来表示时间，特别是很长一段时间，原神的时之沙就被译为 Sands of Eon。宇宙学、地质学和佛学里，这个词表达的意思各有不同，但基本都源自“恒久的时间”这种释义——那么问题来了，星神为什么会被翻译成时间？废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在且仅在诺斯替主义的话语体系中，这个词指代神明，而且是许多神明，这也是它能轻易加上 s 成为复数的原因。
诺斯替主义？这不是巧了嘛，隔壁原神七元素力量体系的神灵，尘世七执政，这“执政”的英文翻译 Archons 也是仅在诺斯替主义里表示神明，而且更巧的是，执政官 Archons 正是诺斯替主义里星神 Aeons 的另一种写法。
欸，说到这诺斯替主义，现代学者们普遍认为它是二元论宗教的重要代表。它上继承了琐罗亚斯德教的思想与神话，下埋藏了现代哲学中存在主义的历史伏笔。熟悉崩坏三的朋友们可能知道我接下来想说什么了：在幽兰黛尔视觉小说中，那位查拉图斯特拉就在短短的上下两句间提到了“二元对立的神明”与“‘超人’的概念和价值”——前者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特色神话，后者则是存在主义哲学家尼采的代表性概念。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除了被尼采借用来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外，另一种翻译就是琐罗亚斯德。
并且，崩坏三重量级剧情 PV《阿波卡利斯如是说》正是 neta 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主线二十六至二十八章的关卡描述中我们也能看到崩坏三编剧对这本书的许多引用，而贯穿崩坏三整个故事的幕后黑手奥托毕生的追求，便正是可以总结成一句“成为超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诺斯替主义的思想对于崩坏三主线的影响显然是极为深远的。
知识谱系学的研究方法
不仅如此，诺斯替主义甚至有可能就是米哈游希望创造的整个崩坏宇宙的思想主旨。你可能会想问，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问得好。学术界把研究概念、命题、学说、范畴等不同层级知识间联系的方法论称为知识谱系学，形象一点的说法是把各种概念与定义当成人去看，那么研究这些人的族谱就是知识谱系学的目标。对于任何研究来说，把握范畴论、规律论与趋势论，以此来建构良好的知识谱系都是必要的。
本着对我的论述负责任的态度，在本系列中，我会从知识谱系学的角度，由浅入深地好好捋一捋这些疑惑：为什么我会认为诺斯替主义指导了崩坏宇宙的精神内核？这种米哈游式的现代诺斯替主义拥有怎样的特征和规律？是什么让米哈游选择了诺斯替主义，未来崩坏宇宙的思想又将走向何方？受限于游戏研究的不严谨性与不确定性，还有篇幅问题，我没法讲得过于学术，这也不是论文，大家看个乐就好。
古典诺斯替的神学观点
要厘清诺斯替主义的概念范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好在我们可以选择直接借鉴前人的论述：享誉世界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弟子、现代诺斯替主义研究领域权威，汉斯·约纳斯这样定义诺斯替的大体范畴——“关乎拯救的二元论的超越的宗教”。这三个形容词需要分成五个方面单独解释，也就是诺斯替的神学、宇宙论、道德论、人类学与末世论。如果我要说诺斯替主义是米哈游构造崩坏宇宙的核心，那么这五大范畴最好都对得上。
诺斯替神学的基本观点是：真正的造物主、这个世界之上真实的神明，与这个世界之内是完全无关的、绝对超越的；在此基础上，这个世界之内的神明都是欺世盗名的伪神，于是人类跟伪神之间存在尖锐的对立。
我们可以在崩坏三、星穹铁道以及原神之中轻易地发现这种对立：人类与崩坏意志是矛盾难以调和的死敌；黑塔法政科的两位创始人也发现了“当星神的意志被奉为圭臬，人的意志便从历史中退场”这样掩藏在命途外表下的冷酷事实；愚人众执行官“女士”对于蒙德神温迪的憎恨、璃月从神治转向人治的主线、稻妻的眼狩令与反抗军的艰难斗争，还有最明显的一处，那就是我们在故事的一开始，就被陌生的神灵“天理维系者”暴打封印，以至于血亲分离。
诺斯替特色的人神对立贯穿始终，至于另一个隐于幕后的、绝对超越的真正造物主——那还能是什么呢，就是三次元的我们啊。
诺斯替宇宙论与道德论
再说诺斯替主义的宇宙论与道德论：这两者可以放在一起描述，是因为他们都是伪神双手的延伸——宇宙处于伪神冰冷律法的统治下，这种律法可以是自然规律，也可以是社会道德；所以与神对立的人自然要反对这种律法，反对这样的宇宙。这两者可以简称为反律法论和反宇宙论。
在崩坏三中，虚数之树的选择机制形成了被称为崩坏的灾难，这虽然可以说是一种自然规律，但身处其中的人当然会跟这种规律产生根本性的冲突——你不但要我死，要我全家死，还要我整个文明一起去死，这样的规则还能忍？
星穹铁道对于这种离大谱律法的描述更为直接：星神是命途顶端的强者，“强者才能制定规则，力量才能定义正义”，而这样的强者正义论在整个银河盛行。
我们可以在此一窥星穹铁道的反宇宙论，品一品黑塔空间站复兴之路宣言的那句话：“这个宇宙并不友好，它是广阔而黑暗的。”黑塔法政科的创始人古恩想要反对这样不公的正义。他与他的爱人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呼告着“要重建属于人的正义价值”，在星神手下争取人类意志的解放。
理所当然地，他失败了，还失去了他的妻子。米哈游总是热衷于写这样的悲剧，把个人的命运与社会的黑暗紧密相联，人们总是会为了自己的理想飞蛾扑火，在一场炽烈的燃烧中化作微茫却耀眼的柴薪。我们的主角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刻也会成为这样反律法的斗士，毕竟大招语音中就已经霸气地宣告道：“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原神的反律法论便正是如此：那个小小风精灵身旁的少年，高举着自由的旗帜，冲向了巍峨的高塔；总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天之秩序企图埋葬秘密与每个知晓秘密的人，而我们来到提瓦特这件事本身便已是“僭越”。于是原神的反宇宙论也是直白：“从世界之外，我们取得否定世界的力量。”
就连目前还没放出多少测试内容的大饼绝区零，都已经开始念叨主角的双重身份，其中“绳匠”干的显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工作，反律法论可谓是刻在了崩坏宇宙设定的骨血之中。
诺斯替人类学与末世论
最后是诺斯替主义的人类学与末世论：人类学说人的“内在”被伪神与律法禁锢在宇宙中，被来自星层的灵魂（星魂？）层层包裹，又被困在肉体之内；于是末世论认为必须解放这种内在，让人回到原初的、真正的神的怀抱里，逃离这个世界，而世界也将在此之后被焚烧殆尽。
这俩的内容乍一看跟崩坏宇宙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原神的主线算是比较标准的诺斯替结构，被伪神天理禁锢并追求离开，那崩坏三和星穹铁道呢？琪亚娜和三月七可不像想逃跑的样子。答案是这里的诺斯替神话从约纳斯描述的古典诺斯替变成了另一种现代诺斯替。还记得我们一开始说诺斯替的核心是“拯救”吗？逃离这个世界的禁锢是拯救人的一种方式，但彻底摧毁那冷酷的律法与该死的伪神不也是一种拯救吗？这么说的话，戴因斯雷布说要“否定这个世界”、“重新纺织所有的命运”，其实也暗示着原神同样采用了现代诺斯替的这种更符合玩家口味的拯救方式——“什么律法？塔塔开！什么伪神？打 BOSS！”
米哈游官方在访谈中直言不讳道，原神是继承了崩坏三的部分设定和“反抗终焉，拯救世界”的主旨，才选择了诺斯替神话作为世界观和故事的基础。于是崩坏宇宙的内核就从消极的“逃离”，变成了积极的“摧毁腐朽秩序”、“创造新世界”：对于个人来说，这就像奥托为了开创那个卡莲存在的未来，以虚数的权能重组过去；对于世界来说，这正如每一个为守护世界上所有美好而战的斗士，向终焉昂首阔步地走去。逐火的飞蛾并不会是无意义的灰烬，而是焚尽旧世界的闪耀火光、点亮新纪元的灼灼炽阳。
未完待续的规律与趋势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本期的崩坏宇宙的诺斯替范畴论就讲到这里。“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好吧其实是因为我太忙了咕，有空再说（点赞提高待办事项优先级嗷）。
如果不幸有下一期，我会按照崩坏三、星穹铁道、绝区零这几个游戏来分类，单独论述它们各自的诺斯替原型，并尽量补完规律论与趋势论的部分。（什么？你问原神呢？写过了！）想看记得点个关注和收藏，免得到时候找不到了。就说这么多，希望下期不见。
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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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约纳斯, 张新樟. 诺斯替宗教:异乡神的信息与基督教的开端[M]. 上海三联书店,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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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文七. 如何读懂奥托?——关于尼采、没落之桥、正午的闪电[EB/OL]. (2022.02.06). [2022.02.14].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Fm4y1Z78M.
[12] 银发三千雪满头. 诺斯替原学初探[EB/OL]. (2022.02.05). [2022.02.14].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523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