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风格的建筑为何有大量的拱形和圆顶?

伊斯兰风格的建筑为何有大量的拱形和圆顶?

铭蔚,生态建筑批尺地

谢邀,因为我的回答往往容易“偏题”,所以这个问题也是等了这么一阵子,有了一些好答案之后再为大家接着说。(答案略长不过古兰经)

但是在离题之前,我希望能首先支持题主的问题里实际隐藏的一个现象:伊斯兰建筑的确拥有异常强烈的符号化语言,正如 Moffett 在《A World History of Architecture》(Moffett et al,2003)里提到的:

诚如我们所见,早起基督教经历了一个有意识的过程去发展建筑形式用以贴合和表达宗教行为。跟随先知默罕默德的信徒们也经历了相似的演化过程,但是引向了不同的结果,因为他们供奉和追求象征化的是他们的伊斯兰(Islam)。

这实际上是宗教建筑得以展现宏大叙事的主要原因,然而建筑上有一个问题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让古代的工匠望而却步——不是如何让建筑看上去 “高、大、上”, 而是如何赋予高大上的建筑相称的内部尺度。

逼着工匠绞尽脑汁的当然另有人在,而这批人不但推动着建筑技术的进步,而且他们能够自圆其说一些当时因为勉强不来而退而求其次的建筑效果。就让我们姑且管这个叫“神棍的危机处理能力”吧。

上图是柏林新博物馆(Nueus Museum)展出的一个古埃及神庙的复原模型中主神殿的部分(自己粗心忘记了名字,经@袁梦源 指点,极有可能是 The Gem-pa-Aten Temple。)除了怪异的石阵,厚实的高墙,这个复原的神庙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它 没 有 屋 顶。从围合的墙面,到中轴线上那四根巨大的柱子,它们都是直直的与天空接在一起。对于这样一个略显粗放的设定,古埃及祭祀是这样圆场的:这个神庙属于太阳神瑞(Re),所以天空就是神庙的屋顶。唯有如此,主神的荣光才能在这样的尺度下被庆祝(你可以看到那两堵极少见的打断中轴线的 L 形的墙,很有可能以此界定神庙的“内部”,因为用有无屋顶已经无法界定了)。相比之下,现存最大的卡纳克神庙(Temple of Khons Karnak)却不得不在笨重的结构中挣扎了一千九百多年(断断续续的工程耗费时间)

时间再往后延,通晓叠涩技术和掌握柱式尺寸的古希腊人在葡萄酒的微醺里就着露天的剧场开心,卫城的帕特农(Parthenon)神庙柱廊的韵律以及柱头的精致程度显然要比内部跨度来得重要,所以每年祭祀活动最重要的一环不是神庙内的参拜而是祭祀队伍绕着卫城山丘拾阶而上从每个角度对神庙的注目礼。

(帕特农神庙,公元前 432 年)

再后来,古罗马人的万神庙(Pantheon)看上去一副英明神武,荷尔蒙旺盛的样子。因为它实现了惊人的 43.3 米的跨度,然而这个穹顶从剖面上看还是采用的“叠涩”这种老办法(所以万神庙有时会被戏称为大尺寸的 Igloo)。更“不诚实”的是,他的叠涩竟然偷偷地通过替换材料来实现重量上的分层——通过石灰华,泉华,砖和火山岩等几种材料的不同配比,这个穹顶可分被为 6 层;当然还有最后的第七层——空气,也就是穹顶中央 8.5 米直径的孔。因为逐渐变得轻薄的结构在中心处实在不能有类似定心石的存在。而由这个“孔”带来的光影效果很容易的被解读为拥有天启一般神圣感。

(万神庙,公元 126 年)

谁知道,一种早早就在两河流域发展并被罗马人用于水道的构筑的结构真正的给与建筑受力当时最优美的叙事。这种结构优异到被冠以建筑还有建筑师的希腊词根:Arch(为首的,顶端的),这就是拱。

拱成就了砌体建筑优雅的气质,就像康(Louise Kahn)说的:“我问砖,砖你想成为什么,砖回答我想成为拱。”

拱在建筑中的应用带来了建筑技术的蓬勃发展,其后在拜占庭建筑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帆拱做法的出现更是把单向度的拱支撑立体化。而其中“最高最大”的例子就是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Hagia Sophia)。利用帆拱,她的直径达到 33 米。再配合罗马人喜爱的半圆拱,巨大的,开敞的,呼应宗教感情的室内空间终于实现了。这种把拱‘空间化’组合的意识也在往后的欧洲建筑史里为基督教带来了罗曼式,巴洛克式和哥特式教堂建筑。

(原索菲亚大教堂,公元 563 年第一次重建版)

正题来了,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却不是始于帆拱。

(圆顶清真寺,公元 691 年建完)

纵然相比 537 年第一次竣工的圣索菲亚,691 年修建的伊斯兰的圆顶清真寺看上去形式挺类似的。但是实际上而这在结构上有很大的出入:圣索菲亚大教堂里,利用帆拱接受重力转化到四个墩子是在一个正方形平面的四角上;虽然数墩子数目的话也是四个,属于早期伊斯兰教建筑代表的圆顶清真寺是把穹顶的重量传递到一个类似鼓形的圆平面上。然后以此放射出去的结构在顶部是类似桁架的设计。另外重要的一点,从结构图上看到圣索菲亚的穹顶和它厚重的底座相比非常之薄,可是这个穹顶也是货真价实的砌体结构。而圆顶清真寺的穹顶却是内外两层各由 32 条肋木组成的木质屋顶。

(索菲亚 vs 圆顶)

实际上,圆顶清真寺的,是一种更类似于早起基督教教堂的结构,而参考的就是这个清真寺不远处的圣墓教堂,而这是一个比圣索菲亚的帆拱结构落后 200 年的木质穹顶结构。而这就是当年被赶出麦加,艰难险阻中存活下来的伊斯兰教能够负担得了(affordable)的建筑结构了。(之前此处有自己理解上的失误,亏得

@叶雅宝

指出,谢谢)

(圣墓教堂, 公元 326 年)

(圣墓教堂结构, 公元 326 年)

圆顶清真寺之所以具有代表性,是因为它的宗教地位。当默罕默德推行认主独一的主张而在麦加遭到贵族阶级抵制和诋毁时,用以证明其先知身份的是在 621 年 7 月 27 日那晚的“升霄”:真主命令天仙哲伯勒依来带着神兽布拉克来麦加迎接先知穆罕默德。穆罕默德遂在哲伯勒依来的陪伴下,瞬间即乘布拉克赶到了耶路撒冷(远寺),并在此处准备“升霄”(真主邀请他遨游七重天)。他身下的岩石居然受到感应想一同被召唤,在默罕默德施令的情况下石头就此悬停(我昨天和坐我后面的约旦 PhD 哥们儿讨论这事的时候,他还坚称这是真的,他在流体力学方面甩我五十条街。。。)。由此,这个石头就成了见证奇迹发生一刻的圣石。进而先知身份神圣感加强(默罕默德是最接近完美的普通人,他不会法术,他表现出来的神迹只是真主要他做的时候才会做),再进而就在这个石头上修建了清真寺。

(先知升霄时站的石头)

传说什么的可以靠宣传手段,房子可得实打实的建。这个重要的清真寺照搬了老式基督教堂的结构很有可能是因为本质上默罕默德就认为伊斯兰的真主就是基督教的上帝,大家都是根正苗红的一神论;另外鼓形基座接上部穹顶的做法很有可能就是起源于波斯,只是(东)罗马人发狠地把科技树点到了帆拱的级别和这个原初结构一比太过耀眼。以圣索菲亚大讲堂为例,那么敦实的基础,那么谨慎的穹顶,除去 558 年的战乱造成的损毁,563 年重建以后,这个穹顶依然在 989 年和 1346 年坍塌过两次。1453 年后被奥斯曼帝国抢来当清真寺是后话(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大教堂比之前图上的多了四座叫拜楼),在建教初期及后面的近百年的穆斯林内战里,帆拱不是当时伊斯兰世界用得起的。相较简单的联排拱的技术或者类似上文提到的穹顶技术更容易参考和借鉴。更重要的是,在伊斯兰教的迅速扩张中,清真寺的的确确就是作为象征符号来推广的。每日要做五次祈祷(这还是默罕默德那次上天讨价还价,真主才同意由一天五十次降下来的次数)的信徒需要在所到之地方便的找到可供安心祈祷的地方,所以标示性非常重要。所以在常见的清真寺造型中除了在远东的中国推行拱结构稍稍受阻转而使用中国本土的建筑语汇外,在其余地区(从西班牙到非洲,从阿拉伯到印尼,从中亚到印度)清真寺的特征都有一定的保留,比如带拱廊的庭院 Sahn;礼拜室 Haram;经典的立面造型 Iwan。当然还有我们眼熟的穹顶和叫拜楼。而建筑结构和形式原型除了一开始说到的基督教早期教堂建筑外,还有先知默罕默德在麦加故居(提供了围有柱廊庭院的原型)和古波斯宫殿大厅 Apadana(也就是连续拱形成的礼堂的原型),这些都从视觉上不断提醒着宗教的影响力。

(伊斯法罕的带柱廊的清真寺中庭(Sahn)每条变的柱廊中间都有一个主体的建筑体饰以拱形门这就是 Iwan,而真实结构多内藏三拱,中间较大的一跨用来当门洞。)

(拱技术传入我国较晚,所以早到一步的伊斯兰精神只能寄居在中式语言里)

除开结构广谱性造就的清真寺在信众地区的易于推广,第二个支撑伊斯兰建筑保有固定风格的就是这种风格令人信服的实用性。 这种实用性不仅仅表示在清真寺里厚重围墙和高耸穹顶遮蔽的巨大的无阻碍的参拜空间,以及利用穹顶光滑内壁为讲经提供的声学上的助益等方面(有篇 paper:Impact of design decisions on acoustical comfort parameters: Case study of Doğramacızade Ali Paşa Mosque)。当时深谙建造伊斯兰清真寺的工匠很容易把这种技法推广到同样是信徒的贵族或平民家里去:拱形的屋顶意味着竖直方向更大的通高和水平方向更通畅的联系;类似 Sahn 式的庭院缩减到住户家里的尺寸配上植被和水池后就可以很好地对室内微气候进行调节;绚烂的栅格窗扇不仅为家中女眷保有了隐私,还最大程度的方便了空气的流通。

(Court of myrtle trees,14 世纪)

不光是住宅尺度,在城市尺度上,连续拱的结构也因为岂能创造的跨度和高度成为炎热干旱的中亚地区重要的城市长廊(Bazaar),莫森·玛克玛尔巴夫的《万籁俱寂 (豆瓣)》里那个盲人小孩就是在这里带领手工艺工匠们演奏了一曲命运交响曲(提到这个现在还在起鸡皮疙瘩)。

(伊斯法罕的 Bazaar)

(《万籁俱寂》剧照)

所以,这就是我一贯支持的一个观点:传统建筑的先验部分是保证这些房子好用的前提,也是这些房子得以流传的最根本原因,而非仅仅的经济制约或宗教约束。

因为伊斯兰教在接受现代化的过程中虽然还有被诟病的地方,但是的的确确的好过佛教道教在我国的情况。现代的清真寺允许 Bjarke 把玩这种知白守黑的逻辑游戏去置换穹顶的空间体验;

(BIG, 2011 年设计)

也允许这位伊拉克大娘的惯例式的出奇:

(Zaha Hadid,Avenues Mall Mosque,2010)

1. Moffett, M;Fazio, M; Wodehouse, L (2003). A World History of Architecture. London: Laurence King Publishing Ltd. p 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