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筑上一排小动物和各种脊兽,都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古建筑上一排小动物和各种脊兽,都是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其他答主提过了,那东西是走兽 / 蹲兽。我这里直接从源头上说明一下这玩意是怎么发展出来的。

众所周知,只要建筑屋面上有瓦片朝向不同的坡区,就一定会出现两向瓦根交界处的结构性弱点——拼缝。大多数拼缝最终都会被扣上屋脊,得到保护,但仍有少数区域不那么适合加装屋脊,比如悬山屋坡和华废的小合角处(螳螂勾头和两侧排山 / 边垄勾头根部的拼缝):

以日本后期建筑传统为例,螳螂勾头和两侧 排山 / 边陇勾头 根部的拼缝 以“巴蓋”(とめぶた)护缝,就是图中桃子、荷叶形状的小盖子。

而东亚大陆这边,最晚南北朝时期,在同一个部位发明了一套影响深远的保护方式:扣一两枚勾头筒瓦,把拼缝盖住。这一做法出现不晚于南北朝,开启了后世“脊头三翘”之滥觞。

北魏宁懋石室,孝昌三年(527)。注意檐端红圈处的双重勾头。
结构做法类比示意

毫不令人意外的是,这种护缝方案也出现在了戗脊(两面屋坡交界处的斜脊)末端外一小段没有屋脊覆盖的区域:屋翼角悬挑在外的部分结构上相对脆弱,不太能承担屋脊末端沉重的载荷[1]“脊头三翘”形象在隋唐材料里极其流行,统治了檐角外观三百年以上。

左:隋李静训石椁(608),中:唐法门寺铜塔(7-8 世纪),右:唐赣州大宝光塔(864)

但也正是在唐代,事情起了一些变化:岔脊出现了。这是一种低矮到只有一两层板瓦的轻量化屋脊,可以一直延伸到屋角的末端,解决了该弱点区域的护缝问题[2]。然而“脊头三翘”的传统是如此强劲,并没有因为被人抢走了岗位而简简单单失业,他摇身一变成了一种装饰件[3]在五代辽(西夏)的华北材料中,我们能看到大量这样的形象,勾头瓦筒子稀稀拉拉斜插在岔脊上,这些斜插筒子正是后世蹲兽的最初雏形。

左上:东千佛洞第 7 窟(西夏),右上:文殊山第 2 窟(西夏),左下:薄迦教藏(辽),右下:该阶段手绘示意(注意戗兽和套兽)

另一个小变化是兽头主题的成熟。如上图左下右下两组展示,在斜插筒子身后,本来的平面兽面瓦(用来封贴瓦脊末端断面的封头板)上的“兽面”逐渐立体化,成了突出板身的圆塑兽头;而在斜插筒子身前,子角梁上的套头瓦也长出了脑袋,化身一条小兽(龙)[4]筒子们夹在中间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那就加入。在北宋高级实例中,筒子们如同被“兽头病毒”传染一般,纷纷变形成一串小脑袋。“身前身后,火车兽头”的形象迅速在宋治区流行起来。

左上:瑞鹤图(北宋末),右上:兰若寺出土兽头筒子(南宋初),右下:庙沟后石牌坊(南宋 - 元),左下:该阶段手绘示意

宋徽宗参照汴梁某宫门楼(宣德门?)旧制绘制瑞鹤图时,恰好是北宋最重要的官方建筑著作《营造法式》刊行第四年。对比之后我们我们惊讶地发现,和瑞鹤图不同,《营造法式》中关于屋角瓦饰的做法规定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殿阁至㕔堂亭榭转角上下,用套兽嫔伽蹲兽滴当火珠等。
四阿殿九间以上或九脊殿十一间以上者,套兽径一尺二寸,嫔伽髙一尺六寸,蹲兽八枚,各髙一尺,滴当火珠髙八寸。(套兽施之于子角梁首,嫔伽施于角上,蹲兽在嫔伽之后,其滴当火珠在檐头华头㼧瓦之上,下同)
上:兰若寺出土嫔伽(南宋初),下:徳寿宫出土蹲兽狮子(南宋初)

简单来说,檐角末端多出了一个半人半鸟的“嫔伽[5]”,而兽头筒子则被全部替换为了“蹲兽”。前者自北宋以来就是建筑装饰形象中的常客(用作瓦钉帽),后者则同样两宋多有出土,以蹲狮形象为主流[6]。从现有资料推测,这一过程大概以嫔伽引入宋官式檐角为开始,嫔伽打断了“兽头火车”序列,并且和兽头筒子产生了比例上的不协调,可能在多方因素作用下,与兽头轮廓相近(前高后低筒状),且已经很流行的蹲狮形象最终取代了兽头。这一宋官式范畴内的改革完成不晚于北宋末期,李诫《营造法式》刊行之前(1109)。

上:荷亭奕钓仕女图(宋元母本) 左下:第一步示意,引入嫔伽(北宋前中期?);右下:第二步示意,兽头变蹲兽(北宋晚期?)

到这里故事也接近尾声了,离题主所熟悉的蹲兽序列还剩最后一步:“狮子火车”变身“动物园队列”。这一变化的先声我们同样能在营造法式中找到:

其殿阁于合脊㼧瓦上施走兽者(其走兽有九品:一曰行龙,二曰飞鳯,三曰行师,四曰天马,五曰海马,六曰飞鱼,七曰牙鱼,八曰狻猊,九曰獬豸,相间用之,每隔三瓦或五瓦安兽一枚)

这里要补充 @新水令 老师介绍中的一个小问题,《营造法式》中的“走兽”与明清“走兽”(实为蹲兽)所指不同,其实是正脊(或其他大脊)合脊筒瓦上稀疏排布的鸟兽装饰[7](“每隔三瓦或五瓦安兽一枚”),本身长度也较大,作奔跑造型。明清官式建筑中不再应用此类构件,因而名称被混淆。

上:走兽实例施用位置举例,下:西夏王陵出土走兽

这种对神兽品级化、序列化的思路在营造法式中随处可见,再比如木雕:

雕混作之制有八品:一曰神仙(真人女真金童玉女之类同),二曰飞仙(嫔伽共命鸟之类同),三曰化生(以上并手执乐器或芝草华果瓶盘器物之属),四曰拂菻(蕃王夷人之类同手内牵拽走兽或执旌旗矛㦸之属),五曰鳯凰(孔雀仙鹤鹦鹉山鹧练鹊锦鷄鸳鸯鹅鸭鳬雁之类同),六曰(师子狻猊麒麟天马海马羦羊仙鹿熊象之类同),以上并施之于钩阑柱头之上或牌带四周……
(《营造法式·卷十二·雕作制度》)

或者彩画:

飞仙之类有二品:一曰飞仙,二曰频伽(共命鸟之类同);飞禽之类有三品:一曰鳯凰(鸾孔雀鹤之类同),二曰鹦鹉(山鹧练鹊锦鸡之类同),三曰鸳鸯(溪鹅鸭之类同);其骑跨飞禽人物有五品:一曰真人,二曰女真,三曰仙童,四曰玉女,五曰化生。
走兽之类有四品:一曰师子(麒麟狻猊獬豸之类同),二曰天马(海马仙鹿之类同),三曰羦羊(山羊华羊之类同),四曰白象(驯犀黒熊之类同;其骑跨牵拽走兽人物有三品……
(《营造法式·卷十四·彩画制度》)
营造法式彩画品级图例局部

这类飞禽走兽人物品级传统,上沿隋唐,下启明清;最晚在(宋?)元代时终于传染了蹲兽“狮子火车”,把蹲兽也同化成了“一龙二凤三狮四马……”的动物园队列。随后,半人半鸟的嫔伽在明官式中变形为骑凤仙人(原型也可见于《营造法式》木雕、彩画内容,如上图文),明清官式的蹲兽序列最终成型。

清官式蹲兽序列

至于后世又为这些小物件们附会了什么说辞故事,就相对无关紧要了。


至于吻兽演变,这张图应该就够了吧……

东亚吻兽发展主线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