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心理学的书很多都在谈要“接纳真实的自己”?这个“自己”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心理学的书很多都在谈要“接纳真实的自己”?这个“自己”指的是什么?

Dr.M,加拿大安大略省临床心理学家

我从创伤的角度来提供一个回答吧。

对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PTSD 来说,目前业界的“金标准”治疗方案有二[1][2][3]:一是认知加工疗法 Cognitive Processing Therapy(简称 CPT),二是延长暴露疗法 Prolonged Exposure Therapy(简称 PE)

我最近回答里用 CPT 比较多,那么今天就站在 PE 的角度来说一说,在治疗 PTSD 过程中,什么是”接纳真实的自己“?


对于经历过显着创伤事件,从而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PTSD 的患者来说,他们体验到最明显的症状,也是大家往往最熟知的症状是:”创伤再体验“(re-experiencing),又称之为”闯入性症状“(intrusion)。

“创伤再体验”(re-experiencing)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创伤事件已经过去了,但是患者依然会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各种方式再次体验到这个创伤经历,从而遭受显着的困扰。

常见的“创伤再体验”症状有以下五个:

  1. 闯入性回忆(intrusive memories):也就是患者在清醒状态下,TA 不想去回忆创伤事件,但是相关的回忆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2. 闪回(flashback):这个大家可能听说过,就像是放电影一样,患者会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创伤事件的现场。
  3. 噩梦(nightmare):这个也好理解,就是会做与创伤事件相关的梦,一般会体验到强烈的应激反应,进而从梦中惊醒,有的时候甚至无法返回到睡眠中去。
  4. 触发事件会导致强烈的情绪反应(emotional reactions when triggered):因为患者生活中接触到一些事情,从而唤起了 TA 对于创伤的回忆,一般会导致非常强烈的情绪反应。
  5. 触发事件会导致强烈的生理反应(physical reactions when triggered):和上面一样,因为生活中的触发事件唤起了创伤回忆,进而导致非常强烈的生理反应。

在延长暴露疗法 PE 中,我们是如何去处理创伤回忆,进而减少“创伤再体验” 的症状呢?

首先,PE 认为之所以 PTSD 患者有“创伤再体验”的症状,是因为他们对创伤回忆存在显着的逃避行为,或者说不接受创伤经历,这也是大量研究所证明的[4]。也就是说 PTSD 患者会逃避去谈论他们的创伤经历,会逃避去回忆他们的创伤经历,会逃避一系列和他们创伤经历相关的想法和情绪,正因如此,他们不断体验到“闯入性的症状“(因为记忆是逃避不了的)。

在 PE 的操作过程中,我们会从第三节治疗中,开始进行一项叫做“假想暴露”(imaginal exposure)的活动。每节治疗中会做至少 40 分钟的“假想暴露”,课后也有相关的作业,一直做到 PE 的最后一节治疗。

那什么是“假想暴露”(imaginal exposure)呢?

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患者在治疗师面前,闭上眼睛,采用现在时的语态,通过口头叙述的方式,去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患者从头到尾,要讲述当时的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要是和创伤事件相关的细节,患者都需要讲述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治疗师一般不会提问题,也不会做评论。治疗师如果注意到患者有逃避的行为(比如很少提到当时自己的情绪感受、肢体感受等),那么治疗师会提出一些问题,帮助患者更好地去回忆自己的创伤经历。

在每节治疗中,患者需要持续做“假想暴露”至少 40 分钟。一般来说,在每节治疗中(PE 每节治疗是 90 分钟),患者会口头叙述自己的创伤经历至少 2-3 次。期间治疗师还会每隔 5 分钟,询问患者当下的痛苦强度,目的是为了确保随着暴露的进行,患者的痛苦强度的确有出现下降。

患者在治疗中需要闭上眼睛去口头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这并不是全部的工作。患者在做“假想暴露”的时候,我们会对他们口头叙述的内容进行录音,在治疗之后,患者需要每天去听录音至少一遍。PE 治疗每周一次,同一件创伤事件做上 6-8 节治疗都是常见的,那么患者可能要听录音 40-50 次。

当完成了三节左右的“假想暴露“之后,我们会进行升级版的暴露,也就是”对热点进行暴露“(hotspot procedure)。这是什么意思呢?患者的创伤经历中会存在”热点“,也就是让患者最痛苦的部分,我们会让患者在 40 分钟之内,反复去口头叙述这一个”热点“,并让患者努力去回忆所有的细节,让这个”记忆回放”的速度慢下来。当我们完成了一个热点后,会在下一节治疗中进入到另一个热点中。

每一节治疗中的“假想暴露”完成之后,治疗师会和患者进行 15-20 分钟的讨论,来加工处理这些创伤回忆。


为什么做”假想暴露“(imaginal exposure)和”接纳真实的自己“有关?

通过反复回忆创伤事件,反复口头叙述创伤经历,反复聆听自己的创伤回忆,这些暴露活动可以帮助患者去接受一系列和创伤相关的信息,包括

  1. 关于创伤的回忆。
  2. 关于创伤的情绪(当时体验到的)。
  3. 关于创伤的想法(当时所有的)。

没有做过 PE 的患者和临床工作人员,往往会觉得 PE 的“假想暴露”实在是太“残酷无情“了,让一个受害者反复去讲述自己的创伤回忆,反复去体验痛苦的情绪,这不是”折磨人“吗?

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做”假想暴露“的目标就是想要帮助患者去接受自己曾经被创伤的现实,去接受自己关于创伤的回忆,去适应自己因为创伤所体验到的情绪和想法

因为,你可以去逃避给你带来创伤的人,你可以逃避给你带来创伤的地方,你甚至可以逃避外在世界,但是你永远无法逃避你对于创伤的记忆。不论你去哪里,不论你在做什么,不论你身边有谁,你的记忆永远跟随着你。你的记忆不会有一天突然消失,如果你不接受并勇敢面对你的记忆,那么你的创伤记忆就像鬼一样,会永远“纠缠”着你,直到死亡。所以,如果我们想要从创伤中走出来,想要从 PTSD 中康复,那么我们就必须要直面我们的创伤回忆,去接纳与创伤相关的痛苦情绪,让这些记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让创伤经历成为“我们”这个身份的一部分。在我看来,这和“接纳真实的自己”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还有一点,我们会在 PE 中反复提到,可以打消患者对于“假想暴露”的顾虑,就是:

创伤事件是危险的,我们并不想要任何人再去经历类似的事件。但是关于创伤的记忆并不是危险的,去回忆我们的创伤经历不是危险的。相反,我们应该有能力去回忆这段经历。不是说回忆创伤不会痛苦,当然会痛苦,但是我们需要能忍耐这样的痛苦。

PE 中进行“假想暴露”还有一个目标,就是通过回忆创伤事件的细节,可以改变我们既有的、对于创伤经历的错误认知,进而建立起更为符合现实的、针对创伤经历的认知。打个比方,我最近的一个患者一直因为自己在逃难时没有帮助同事而自责(因为同事受伤不治身亡),但是通过做”假想暴露“,TA 回忆起当时自己以为同事就要死了,所以就继续逃命了(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这样就改变了自责的认知。


所以,从 PTSD 治疗的角度来说,我们要帮助患者做到能过直面自己的创伤回忆,去接受”创伤经历”是自己回忆中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自己可以逃避的。如果患者可以接纳自己的创伤回忆,也就是”接纳了真实的自己“,就可以有效地减少”创伤再体验“的症状,实现 PTSD 的康复。